中國留守兒童的草樣年華
撰文:鐘明麗
攝影:龍
「爸媽硬著頭皮出去打工,喪失了自己的壯年時期,甚至喪失生命,到底為了甚麼﹖其實,我只想他們陪我每個春夏秋冬。」
緣何「留守」?
中國的工業化、城市代和現代化發展,造就了廣大農民離家進城務工,這支龐大的勞動力大軍在南方沿海城市,在勞動密集的生產流水線上日夜苦幹,承擔了經濟發展中的所有髒活、苦活、危險活,為城市建設付出汗水鮮血。正當大家置身在「中國崛起」的亢奮時,可有想到這是廣大勞工用血汗交織出來的榮景? 他們缺乏政治權利、沒有社會地位、更沒有福利和就業保障。而且,受到城鄉分割的二元社會結構體制和自身經濟條件的限制,農民工在自己進城落腳的同時,不僅無法享受到和城裡人相同的待遇,在面對子女的教育問題上也受到不公平的社會待遇。眾多的農民工根本無力解決孩子進城讀書的種種現實問題:惡劣的居住環境、高昂的借讀費用、民工學校的關閉、醫療和生活無保障,等等。他們是城市的過客,是城市的最邊緣和最底層的人。逼於無奈,他們只能選擇將孩子留在農村,托付給其他人代為照顧,最終形成了農民工父母與子女分隔兩地的局面,因而在中國造成了一個新的弱勢社群 ── 「留守兒童」。
「留守兒童」是指父母雙方或單方長期外出務工,將孩子交由長輩撫養教育的未成年人。根據中國農業部的數據,中國現有近一億五千萬的農民在外務工,當中近八成是三十五歲以下的青壯勞動人口。像安徽、河南、四川、湖南、江西這樣的勞務輸出大省,每年在外農民工在一千萬左右。然而,伴隨著這批農民工,中國出現了一個特殊群體:因父母雙親或單親外出打工,一大批未成年子女被留守在家,當中有大量的是寄托給祖父母或遠親近鄰,甚至是獨守門戶,成為留守兒童。
目前全國十五歲以下的留守兒童有接近一千萬人,數字更有逐年增加之趨勢。隨著中國城市化的進程不斷加快,農民進城打工將有增無減,越來越多的留守兒童會不斷被「製造」出來。「留守兒童」現象不會是暫時的,其所衍生出來的社會、家庭和教育問題不但牽涉中國城市化發展所引致的弊端,也在在反映困擾多時的「三農」問題。我們關注農業、農村和農民所面對的發展困局的同時,也不能忽視農民下一代的扶養和教育問題。
近年,我們接觸了一批在廣東港資珠寶加工廠打工的職業病工人。他們都是九十年代南下外出務工的農民工,這批民工長期在充滿粉塵的惡劣環境下工作,因而得了無藥可治的職業病──矽肺病。這些職業病民工當中,不少已病入膏肓,卻只得老闆息事寧人式的賠償,被打發之後,只能帶著一副殘疾身軀回鄉。但返家後,他們除了面對經濟窘境、疾病纏身外,還面對著視他們為「陌生人」的子女。這些在呱呱落地沒多久便被父母留置在農村、被其他親人養大的「留守兒童」,對突然從外面打工回來的父母,感到疏離陌生。他們朝思夕念想著父母,但當父母終於回到自己身邊的時候,那種不熟悉、不親近的感覺令這班留守兒童對父母產生抗拒。而對於一班矽肺病工人的子女來說,他們所受的壓力更大,村民對職業病人的歧視,加上失學的威脅,令他們更孤立、更徬徨。
去年走訪四川省及重慶市的農村地方,探訪過數十名矽肺病工人的子女的生活和讀書狀況,他們都是長期的留守兒童,父母在城市務工,患上了職業病,千辛萬苦走了多年的法律程序爭取賠償,有成功的,有失敗的,但大部份最終都選擇回家,與家人重聚。可是,筆者發現,民工與子女之間感情疏離,孩子們多沉默寡言;一些爸爸因矽肺病而過身的孩子,更加自我隔離,性格孤癖。另外,在一些父母仍在外打工的民工子女家中,我們更看到典型的中國農村圖景――獨自在田裡弓背插秧的年邁老人,與獨自在家門守望的孩子;帶著四五個孫兒的爺爺奶奶一邊在搖頭嘆息,一邊看著在田野間如荒草般成長的孩子。
農村是留守兒童賴以生存、生活和成長的地方,在農民父母紛紛「走出去」的情況下,留守在農村的孩子能怎樣自處? 究竟父母進城打工對他們有甚麼影響? 我們又如何理解留守兒童的成長、學習和情感世界?
去年七月,六名來自四川廣安、蓬安和重慶梁平的矽肺病工人子女,在暑假期間到廣東參與一趟「大開眼界」之旅:他們第一次走進簡陋的工廠,聽到隆隆的機器聲和看見赤手幹活的工人;第一次接觸殘障兒童,認識到弱勢社群的需要;第一次與父母同樣背景的職業病工人交談,反思民工為家庭生計付出的代價;還有,他們第一次親臨大海,期盼著未知的將來。他們在這次體驗中,寫下了很多感受,以下是其中之一:
留守兒童――我的心聲
我是來自四川廣安的一個農村女孩,今年18歲,才剛剛初中畢業,我也算是留守兒童中的一小小份子。
在我出世後八個多月,父母就離開我到廣東打工,從此就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他們種了很寬的田地,出去幹活時也把我背著一塊去,一直以來都是我們祖孫相依為命,在那時「父母」這詞兒在腦海中根本就沒影像,與父母之間也沒感情。記得有一次,那應該是在我稍稍有點思想的時候,爸媽回到家,我卻躲在一邊,奶奶對我說:「婷婷,別怕! 那是你的爸爸、媽媽,快出來叫他們呀!」當時腦袋裡只是在想:天吶! 爸爸、媽媽,這對我來講是多麼的陌生,他們就是我的父母嗎﹖本來父母就應該是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最親、最熟悉的人,可是對於我來講,他們卻是那麼的陌生,沒有一點親切感;對於六、七十歲的爺爺奶奶來講,這也是一種極大的痛苦,不但不能得到兒子、兒婿的照顧,反而還要種莊稼,替他們帶小孩。
十一歲那年開始被寄養在外婆家,有兩個舅舅,從此就過著苦悶的生活,雖然沒有對我怎樣,但總會傳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幸好外公外婆對我很好,讓我少幾分壓力。在家裡沒人跟講話,無論到哪裡都是獨來獨往,因此就養成了我這孤僻的性格,有甚麼也不願說出來。
其實在以前我恨過我的父母,那是在我看見同學被包圍在父母的愛中時,我恨為甚麼他們能在家陪自己的孩子,而我的父母卻不能這樣,他們只能給我在物質上的需要,卻不能給我更多在精神上的關懷,後來仔細的想想,父母也是為了我能夠健康、快樂的成長才到外面打工的,其實他們也不想這樣,他們心中也有很多的苦,作為女兒的不應該恨他們,可是當我看見別人一家大小在一起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心中又有幾分不平,不過這種不平一會就好了。自從到外婆這邊讀書,我的成績就慢慢的退步,變得不聽話,老師不再喜歡,同學不再喜歡我,我也不再是一個好學生、好女兒,雖然自己心裡很明白這樣做不好,可就是控制不了,好像一心要與他們作對,總的來講就是因為錢,如果不是錢,爸媽不會丟下我不管,而到外面打工;如果不是錢,我不會失去那麼多;如果不是錢,爸也更不會得甚麼職業病,都是因為錢、錢、錢,結果呢,還是一無所有。打工的那點錢全被用來給爸治病,還到這裡那裡借了十多萬,這些錢都是白白的給用掉的,不但沒把爸的病治好一點,反而更加嚴重。因為所有的醫院都是按照肺結核給爸爸治的,那時我才八、九歲的樣子,他們從來也沒告訴過我,但是我見爸經常在吃藥,久而久之我也就知道了。那時家裡一貧如洗,沒有誰家瞧得上我們,因為我家沒錢,這也是我在外婆家住招來的流言蜚語的一個主要原因。就因為承受不了這些心裡壓力,所以我開始墮落,人家都說像這種情況就應該奮發圖強,努力的學習,為父母爭光。可是我呢,我則選擇了自我墮落,逃避現實。
其實對於我的父親,我很欣賞他的膽識,使我很想接近他,跟他講講我的心裡話,可是我的性格未能允許我實現的願望,每次都是心中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對他們講,卻到了嘴邊怎麼也說不出來,還有就是我們之間從小就沒啥溝通,父親在我心中是很神聖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跟他說些甚麼。爸爸也經常說我為甚麼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我知道他心裡很難受,可我又何嘗不是這樣,自從沒有了錢,家裡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他,爺爺、奶奶的病也接二連三的呈現出來,姐姐也到外面打工,就算家裡再窮,爸爸、媽媽還是讓我吃好的、穿好的,從來沒有缺過我的吃穿。
在爸爸得知自己是職業病時,又去向廠方討回公道,花了他整整幾年的時間,在這段期間他日夜奔波,身體日漸消瘦,幸好我有一個好媽媽,在這段期間媽媽從來沒有離開過爸爸,在身邊照顧爸爸,為爸爸加油打氣,做思想工作,還要去打工來養活一家老小。就爸爸所說:「如果不是我老婆,我早就提刀殺人,早就不在了。」家裡爺爺、奶奶也是日夜為他們擔心,沒有錢到這裡不借,到那裡也不借,都說沒有。
我作為她的女兒,我又做了些甚麼呢﹖沒有,我甚麼也沒有做,我只會讓他更加生氣,我知道職業病人是不能氣的,越氣身體越差,還有可能會導致死亡,可是我無論怎樣努力的去做,就是不行,其實當我看見職業病人一個個死去時,我的心裡很害怕,害怕萬一哪一天自己的父親也這樣突然離開我,我也明白父親最主要的是氣我不跟他說話,有甚麼都悶在心裡。
在全國大多數的留守兒童中都是性格孤僻,不願與別人交談心事,所以很多父母都不理解自己子女,自己也不能理解父母,這樣相互的不理解就成了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隔閡。
作為一個留守兒童是不幸的,但這也不是父母的錯,是這個社會的錯,錢的錯,我們應該理解父母,不該與他們計較。父母是天下最最偉大的人,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可憐天下父母心。」
他們的一字一語,道出了他們的心語心願,也隱約透視出中國民工和他們的下一代如何在貧窮的陰影與制度的夾縫下,活得更有尊嚴。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