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穿紀錄片《1428 》的壯年男子名叫楊斌斌, 言行即如瘋子。頭髮蓬亂, 肩上擱有厚重軍褸, 雙腿裸露—— 他或疾走, 或環顧, 或巡視,或什麼也不幹, 始終沉默。跟其他災民一樣, 他從塵霧間步近鏡頭, 令人以為他在瓦礫下擱久了, 以致一身襤褸, 更令人以為他震後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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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8 》的導演杜海濱來港出席電影節放映; 接受訪問的黃昏, 記者請他走進一個墳場拍攝。他神情內斂, 問會不會騷擾到先靈。攝影師巧妙地從墓地背面拍照, 他看過後表示讚賞。頃刻, 迅雷不及掩耳, 他用手機拍下了攝影師一鏡。觀看與被看,顯然不獨獨是一次「紀錄」, 更是人與人關係的構成。
別樣而微小︰ 民間紀事力量
2008 年5 月12 日,四川八級地震。災難距今逾年,斜影幢幢,苦痛與控訴猶未散去, 而思考的脈絡慢慢顯現。沉積一年後,旁觀災難的我們,或能有幸得見更全面的整理。
在這些紀事中,除了頻密而難免重疊的媒體報道以外,前赴現場的眾多民間紀錄片工作者,亦有力地開拓了呈示這場災難的複雜面向。當中包括了像《我們的娃娃》、《誰殺了我的孩子》等控訴意味強烈的作品,也有視角獨特如追溯唐山大地震預報問題的《掩埋》,以及於威尼斯影展獲獎的,杜海濱的《1428》。
中國紀錄片導演彷彿傾身負起了未亡人記憶的責任。而記者面前眼神炯炯的杜海濱,獲得了國際獎項,更突然受到中港媒體注視。但他仍清醒洞悉,旁觀之眼再銳利,也不過是巨大苦難前的有限回應, 「我今天用紀錄片呈現,也許到明天,別的導演的素材比我的完整。但其實那也是片面的。只是,如果有很多素材,它是否能夠給後人一個相對完整的視角?」
兩年前,他完成《傘…》後嘗言,他正正是中國大陸近年熱愛DV 機拍攝的一分子,和其他普通人一樣,只希望記錄廣大的政經變革,手握輕巧的鏡頭,不要讓歷史有所缺失。
凝視: 散雜的稻草
杜的作品以14 時28 分的地震時間命名,看似千鈞一髮,但內容和調子卻恰恰相反。
兩小時的篇幅裏分作災後10 天和災後210 天兩部分。鏡頭慢移,由沙塵裏匍匐行走的倖存者,拉闊至災民背後的地貌,鏡頭從高遠沉降至人景︰媒體圍攏着官員,官員簇擁又瞬即離開守着熱鍋的災民。然後攝影機追蹤被抬出的餓豬, 被推往屠場嘶跳的活豬,撿拾廢墟上扭折鋼筋的人,失落於破爛觀音的道士——杜說︰ 「觀眾在第一次看或會摸不着。有點亂,像稻草一樣,沒被梳理過的。」
悲慟的描寫清淡節制, 責任的論爭、人物追蹤點到即止:導演以觀看的距離提示悲傷的幅度。他在一所中學宿舍遇見尋找小兒的家人,鏡頭凝結在陰暗的長廊。沒有屍體,他們拾起遺物,激動的眼淚流至一半,鏡頭又旋即放回廊道。轉眼又剪接至他們跨往車上的背影,絕塵而去。
「我要說的是日常問題」,杜氏拒絕走進災難中最深的悲傷去,既因為不願觸碰喪親者之痛,也在於他真正的創作企圖。
老頭子站立水泥廠旁,家人無事,只是房子毁了。他微笑道來,小時候,解放以前,要租地主的地,每年得花200 個大洋;解放以後,他是「低下農」,分得耕地和住屋地;到了今天,土地又被佔掉做建設,他又變成一個沒有土地的人。
「地震之前,農村正進行『新農村改革』。我看過文件,政策是幫助弱勢在農村重新進行建設。然而政策到了地方就有它的演變,變成了基層政府重新來壓榨農民的方式。地震為利益階層帶來機會。強迫農民搬遷是麻煩的事,但地震以後都方便了。」
杜海濱在前作《傘…》也有關切農民處境的段落︰經濟改革後,農民由小小的得益者輾轉成為被剝削的最底層。城鄉間的張力與壓迫、前奔與犧牲,無疑是近年中國紀錄片貼近百姓的重要走向。「地震把日常中一直存在的問題放大,用極端的形式又呈現出來了。」
敘事: 我把主觀深深埋藏
然而, 在《1428》的袞袞災民之中,卻交織着誠切感激政府的聲音。這或者是令觀眾不安的,也引來了「批判性會否減弱」的疑問——杜氏把他不一定同意的角度也放進了作品。杜承認︰這是《1428》給他創作的最大改變,而在他來說,批判性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完整。「我把主觀的東西用結構、用線索的方式,用很多種方式把它深深埋藏。」他相信,誰說怎樣的話、角色與觀點的關係,《1428》本身能夠提供解釋。
「《1428》有一家人,三個孩子被砸死了,特別悲痛。他說以後都不要住石頭房子——地震前一年他剛好用水泥修好房子。『我以後都住木頭房子,因為下面那些木造的結構都沒倒。』第二次去的時候,他已忘了之前說的話,又在貸款,買水泥、買磚,準備蓋房子。地震初期形成的想法,很快就改變了。我也不會去提醒他上一回說什麼,反正大家都看到了。」
與其說作品非議這名農民反覆無常,不如說:他的故事讓我們目睹了一代中國農民倉皇避害的流離。「當牽涉到很多跟現實的利益掛鈎的事情,我和我的鏡頭沒法搞得特別清楚,做這樣的事要花時間和精力作調查。我們畢竟不想做這樣的判官。」新聞式的真相探尋,杜海濱覺得更多是媒體承擔的責任,紀錄片始終是創作,應該站後一點。
開首有這麼一個鏡頭︰災民在裂地上埋怨路都沒修,看着遠方領導的車,小小的,開走了,沒拐過來;災民說溫家寶都怕了這邊有瘟疫呀。對準災民的中鏡接往背後半隱的山巒,平正的遠鏡深淺錯落,災民化成小人兒,在山巒或故事的底部。如山水畫佈局,我們看不見大地的裂痕:作者以廣闊天地取代特定的災難現場,在在明言了更深遠的敘事框架。
楊斌斌︰ 中國的震央
「就像全景敞視監獄系統,流浪者靠的是視覺的紀錄——但是,是用一種相反的工具主義,它強調的不是抑制與質詢形式,而是移動性和流動的主觀性。」
—— 安妮. 弗萊伯格(AnneFriedberg),〈移動和虛擬的現代性凝視︰流浪漢╱流浪女〉
弗萊伯格提出,全景式的敞視作為一個視覺書寫,其實與權力以至現代性,都是密切相關的;而流浪者的眼睛正能提供別樣的實踐。讓我們回想文首提過的主角楊斌斌。他彷彿就是原本掛在客廳上,震後裸露到空氣裏,指針停在下午2 時28 分的時鐘。在廢墟來回,他觀看凝固於倖存者中間的記憶,晃蕩於所有紛爭、傷痛和生計之間。
一枚關念災民的鏡頭如何能反思鏡頭本身的權力?成長於陝西、居於北京、擔當臨時志願者的「外人」杜海濱,選擇了這個男子作敘事的主線——他貧窮、生存、不願工作、不願社交、不快樂、不傷心。他跟楊斌斌注視這場災難的眼光重疊:主觀、不干涉、流動、不動聲色。
在災後210 日的部分,杜訪問了照顧着楊斌斌的父親,才知道他少時因為父親一次打他,以後就變成這樣:楊生命的轉折和災難幾乎無關。
「他的出現,抒出了我對這事件,無法用語言來說的真正感受。形象的人、形象的東西、形象的環境更能夠直接的擊中我。那些砸自己鋼筋的人,抑或砸別人鋼筋的人,餓壞了偷吃的人……我們無法再用普通道德判斷,平時的價值系統都要失效。」杜指出,楊斌斌的超越性,為災難現場的各種難題,提供了關鍵的出口。
香港朋友觀影時或者要問︰楊斌斌與我有怎樣的關係?楊斌斌與杜海濱又有怎樣的關係?杜拿起手機,給記者看,屏幕上是楊斌斌的側影。「他天天都在影響我。」
外一章 ︳紀錄片倫理︰不是演員
「這次有很多媒體,所以我們有時會被誤認;片中你會看到民眾對媒體的需要,和面對媒體時的改變。」《1428》的確保留了不少對杜的猜測︰ 「你是媒體還是自己拍的?」「你問他會不會剪掉?如剪掉就別說真話了,不剪掉才說。」有的卻不疑他是否媒體就爆發投訴。
當媒體介入社會多年,並已成為大眾慣用的「中國民情」的一部分時,內地學者呂新雨指出,新紀錄運動「第二階段」的導演「對攝影機鏡頭的反省、導演以及被拍攝物件在作品中的自我建構成為新浪潮」。開放改革後三十年間中國民間紀錄片一直注視邊緣社群,不少以維權運動為題,或具清晰的批判寓意。然而,美學霸權的爭議也同時上演:今年由徐童執導的《麥收》在中國三大紀錄片電影節之一,雲之南電影節參映時頗受歡迎,但在港台放映期間卻遭受社運組織強烈抗議,要求撤映。主角性工作者的非法身分在未經同意下於片中暴露無遺,可能使她陷入險境。杜說︰ 「當事人往往無法想像自己的私隱被放大至銀幕的感受。」
「他(徐童)在拍攝中成長,就會明白。今天內地紀錄片,這方面總被忽略。我在第二部作品遇上這個問題,之後便慢慢習慣處理和攝影機前面的人的關係。他們每個都是生活當中真實的人,不是演員。」
HKAIFF2009 ︳川震單元
沉思之結集
香港亞洲獨立電影節今年組織了「四川追憶」單元,分別選映杜海濱的《1428》、陳心中的《眾生》、王利波的《掩埋》及杜紹玲的《瞳真》。這些作品,皆為災後沉思,象徵深重。
《掩埋》由唐山大地震中民眾知情權的掩埋、知識的掩埋說起,推演至唐山市24 萬生命的掩埋,再進而說明唐山經驗如何預示去年四川10 萬生靈的命運。日子逐格倒數,作品展示各路科研人員、縣鎮政府,當初的尋真努力,如何在專政的官僚與鬥爭中消融。科學預報的冰冷語言亦步亦趨,表達了平靜而強烈的人文控訴。
外在世界遍地傷痕象徵,《眾生》往人的內心走。北川什邡市有個紅白鎮,單是名字已道明生死辯證關係。倖存者請道觀主持到震裂的公路作法,給家中慶生的小孩算命,安撫亡魂。別處, 大群失去獨兒的中年女子,一孩政策下災後瞬即再度懷孕。「沒生育十年等如沒有任何經驗」:臨時屋下,她們如少婦,重新學習掃背餵奶。同時,又冒着動胎氣的險,到亡兒墳前拜祭。
放映詳情
《1428》足本導演版(160 分鐘)29/11 4pm
* 現加開一場,同日9pm
《眾生》28/11 5:45pm
《掩埋》29/11 1:30pm
放映地點:The Grand Cinema3 部作品導演皆將出席映後分享
講座:關於電影,我說的其實是……四位四川單元導演分享在四川拍攝所遇見的,所謂,鏡頭的背面。
日期:28/11 (六)
時間:4pm-6pm
嘉賓:杜海濱、陳心中、王利波、杜紹玲
主持:沈旭暉、紀碩鳴
地點:香港兆基創意書院501 室
* 《1428》118 分鐘版亦將於明年1 月21 日起在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上映
原刊十一月廿五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