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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飄香蒙難記(第一季•下)

編按:此文作者華澤(網名靈魂飄香)曾為CCTV紀錄片導演,近年來熱心公益和維權。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前後,大陸無數異見人士、維權律師、知識分子均遭政府嚴密監控和打壓,華澤便是其一。這篇文章記敘了10月底她被江西國保從北京帶走至諾貝爾頒獎禮結束恢復自由之間發生的事。在此之前發生的事請見《飄香蒙難記(第一季•上)》。

飄香蒙難記(第一季•下)

一、 軟禁

新餘,是江西的一座省轄市。二十一年前,我曾是新餘日報的一名記者。1989年辭職後,有過一段浪跡天涯的日子。記不得是哪一年了,我回新餘辦護照,那時我的戶口還在報社的集體戶上,開個證明 就得千里迢迢跑回去。於是,我和好友,陳明的妻子建建商量,把戶口落到他家,這類瑣事以後就可以拜託建建幫我辦了。就這樣,陳明成了我的戶主。
大約在我被綁架前一個月左右,國保找到陳明瞭解我的情況。他們告訴陳明,我參與了一些重要的維權活 動。陳明回家和建建說:不會是華澤吧?她會參與這些事嗎?建建肯定的回答:就是她,沒錯。我瞭解她。
10月28號晚上,陳明接到領導的通知,讓他和市國保一起來北京接我,途中 一切費用由陳明所在的單位支付。不知道陳明有沒有後悔當年同意我把戶口轉到他家?不知道領導有沒有責怪他“交 友不慎”?總之,陳明和他的單位被我株連了。

一登上開往江西的火車,我就要求檢查背包。便衣把包遞過來,我剛打開背包拉鏈,手機就掉了出來,女便衣 一把搶過:手機我先替你保管。她不知道的是,我另外還有一部手機。這部手機是專門上推的,我從未用它打過電話,乾淨得就像初生的嬰兒。去東北出差,打電話 的那部手機只有一塊電池,以防萬一,我在這部上推的手機裏,存了兩個當時正在拍攝的朋友的電話。依我的記性,自己家的電話號碼,如果不存在手機裏都是記不 住的。這次細心救了我。
我把倖存的手機悄悄 塞在褲兜裏。車開後,乘上廁所的機會打了兩個電話。第一個打給浦志強,電話響了很久,他沒有接。第二個打給滕彪,通話時聲音很雜,斷斷續續,我告訴他:我 被綁架了,綁架我的人中有一個是東城區的國保;我現在正被送往江西新餘;我的電腦還在機場,請務必設法幫我拿回來。沒說幾句電話就斷了。這時,浦志強的電 話打了進來,他告訴我,自27號從 伊春回北京後他也被軟禁著,但是可以與外界聯繫。我把和滕彪說的話對他重複了一遍,他頓了頓,謓重地對我說:這是你自己選擇的生活。它早晚都要來的。你要 學會獨自面對。我說:好,我知道了。
後來,50天與 世隔絕的日子裏,我曾多次想到這句話,我把它當成一個先行者對後進的忠告。因為,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打完這兩個電話,手機還剩一格電。我不知道前面有什麼在等著我,我要留著這格電,危險來臨時用它呼救。 雖然我不知道誰能救我,怎樣救我。總之,我不能這這樣消失,我要讓朋友們知道我的消息。

在火車上,來接我的 兩個便衣好奇地向我問起了***。這是自我失去自由後,第一次有人向我提起這三個字。
你和***是什麼關係?
***是幹什麼的?
••••••
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因為我在《關於***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 聲明》上的簽名。姓名:華澤,居住地:北京,職業:紀錄片導演。就這麼幾個字,他們綁架了我,接下來他們還要囚禁我。同時得到證實的是,綁架我的確是國 安。
這是一個野蠻國家、 黑幫政府。文明社會的準則在這裏不被遵守。與一百年前的清末相比,惟一的差別是,對異議人士由殺頭、流放,變成了綁架、失蹤。這一切必須改變!
於是,我開始給他們講八九六四,講零八憲章,講諾貝爾和平獎•••說到這些我開始興致盎然起來——既然有司要用綁 架囚禁的方式讓我分享曉波諾獎的榮譽,那麼,我不能枉擔了虛名,我要一路播散火種。
火車快到終點站時,兩名便衣和陳明都對我說:我們只負責接你, 到新餘後不會再見面了。希望你不要吃眼前虧,該服軟就服個軟。
我笑著謝謝他們的好意,我的字典裏沒有“服軟”這兩個字。

到火車站來接我的新余市國保陳建軍(音譯)大約四十歲左右,一看就是軍人出身,沒讀過多少書。剛上車他就開始給我上課:
什麼家醜不可外揚啊,你們把家醜揚到國際上去,影響了國家形象;
什麼你們不能鑽法律的空子啊,拿法律做武器,法律又不是一切;
什麼你們的出發點可能是好的啊,但是被國外反華勢力利用了。
我一點都不擅長這樣八股的話題,不過看他被洗腦成這樣,只能耐心 回應:
就是怕影響國家形象才呼籲釋放***,怎麼能把諾獎得主關在監獄裏呢?獲諾獎是我們的百年夢想之一嘛;
法律是執政黨制定的,維護法律的尊嚴怎麼是鑽法律的空子呢?不拿法律做武器,難道讓我們用坦克做武器嗎?
說到國外反華勢力,我很想知道它是怎麼利用我的?
他說:我不瞭解你,回頭我們再談。
我嚴肅的告訴他:不瞭解就不要亂扣帽子。花點時間瞭解了再來和我談。
我最煩不敬業的人,為什麼這次讓我碰到的都是不敬業的人?為什麼 不多花點心思瞭解我,不知道我是吃軟不吃硬的人嗎?我認為,哪怕是國保、國安這樣無恥的職業也應該做得敬業。

到新餘後,我被直接送到了消防賓館。這個賓館座落在城市北部邊緣,六層樓高,最初應該是按三星級標準 裝修的,不過現在看起來已經有些陳舊了,好在被褥還算柔軟、白淨,衛生間也挺寬敝。我住在二樓9207房 間,據說這是整個賓館惟一的三人間。兩個女警與我同住,兩個男警住在隔壁。每班四人,共兩班,二十四小時一換,我的貼身“保鏢”共八人。
一進房間,女國保歐陽就向我宣佈了幾條紀律:不能與外界聯繫;不能會見朋友;活動範圍不能出這座樓。
“保鏢”們自我介紹時,只說姓,不提名。說自己是刑警、經警、 治安警,就沒有人承認自己是國保。看來這個警種還真是見不得人。不過,我這雙已經閱國保無數的眼睛,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八個人中有三個市公安局的國保,其 實的人都是從各分局抽調來的。我的安保級別高到他們從沒經歷過,分局的幾個人,就連他們的頂頭上司也只知道他們被抽調來執行任務,至於在哪里執行任務,執 行什麼任務,一律保密。
市國保胡支隊長來了——說 是領導,沒人介紹他的身份。時間長了,我自己琢磨出來的——領導很客氣,他說這是公安部統一佈置, 你在這裏呆多久取決於上面的命令。新餘方面一分鐘都不想讓你停留。希望你能配合,他勸我把這當做一次度假療養。
我向胡支隊長提出要給母親打電話報平安。母親快七十歲了,沒有 我的消息她會著急。胡支隊長說要向上面請示。
沒有人找我談話,也沒有人向我宣佈限制自由的理由。總之,我這 只知起點不知終點的軟禁生活開始了。

進衛生間先給滕彪發信息:我住在新餘消防賓館9207房 間。新餘警方對我很客氣,請放心。——手機只有一點點餘電,不敢等回復,趕緊關掉。
然後洗澡。第五天 了,這套衣服沒離過身,床上睡著也是它,地上躺著也是它。一分鐘都不能再忍受。
脫掉衣服,檢閱被綁架四天“收穫”的 傷痛:仁中月牙型的傷口很深。至今輕輕觸碰仍有針紮般的刺痛;被撞傷的背部在頸椎下方,晚上睡覺一直不能翻身;四肢和右手佈滿青紫色的瘀血,還有扭傷的右 腳。仁中和右手的傷是遣返那天打手留下的。其他地方是怎麼傷到的?綁架那天曾數次昏厥,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們究竟對我做過什麼。

洗完澡已經疲憊不堪,睡在靠窗的床上,透過鐵柵欄的隔斷看新餘的天空。這裏沒有我任何親人,它完全是一 座陌生的城市,我甚至連賓館的方位都不知道。
我要習慣和兩個“保鏢”共處一室。她們睡覺千萬別打呼、別磨 牙、別說夢話。長期失眠,使我對睡眠的環境要求很苛刻,必須非常安靜、非常乾淨。
計畫11月的歐洲旅行是去不了啦,以後說不定會被限制出境,周遊世界的夢想或許就此結束了;滕彪幫我拿回筆記本電腦 了嗎?千萬別落在黑幫手裏;我第一次有了不好的銀行信用:信用卡過了還款日,去歐洲旅行的機票刷了兩萬多,那會是一大筆利息吧?每天要吃的藥沒有帶怎麼 辦?身體會出現什麼後果?
我想來想去怎麼都是身外之事?自由都沒有了,這些還有什麼可擔 心的?不能周遊世界就不能吧,好些人連北京都沒離開過呢;信用不好就不好吧,反正以後也沒打算從銀行貸款;筆記本電腦滕彪一定會想辦法幫我拿的,即使拿不 回來也沒辦法;藥不吃又有什麼了不起?被綁架時連死的準備都做好了。惟一不放心的是母親,她有心臟病。10月8號諾獎公佈那天晚上,許多朋友在慶祝聚餐時被抓,第二天母親離開北京回江西,在火車站告別時曾向她保證:我 不會有事,放心吧!現在我只想對她說:對不起!媽媽,我沒有遵守諾言。
即來之,則安之。煩躁、憤怒都不起任何作用,那會影響我的敏銳性和判斷力。我對自已說,很好,就當作是 對內心定力的訓練吧。

第二天一早,去火車站接我的國保陳建軍推門進屋,一邊接電話,一邊指著我:你和北京聯繫了?你還有通訊工具?他扭頭 示意兩個女“保鏢”:搜她身,包,床!——我的手機被搜走了,那是我與外界聯繫的惟一希望。順便搜 走的還有背包裏的一些小型專業設備:無線音頻發射器、微型攝像機,他們不知道那是幹什麼用的,全都拿走才放心。
包裏只剩下一本攝像機的說明書。我自己拿起攝像機拍片子的時間 不長,攝像機的一些功能還記不住,隨身帶著說明書,需要的時候可以查閱。在後來的許多天,這本說明書就成了我惟一的讀物。

每天的日子大致是這 樣度過的:
清晨七點半起床,洗漱後下樓吃早餐;上午看書、寫日記,練瑜珈;十一點半午餐;下午看書,練普拉提斯 (一種融合了瑜珈和健美操的有氧運動)、洗澡;晚餐後看電視、睡覺。
開始時很不適應。“保鏢”們從早到晚開著電視,那些噪音讓人心煩意亂。不過,很快我就學會了在電視聲中 看書、寫日記、健身•••

一天晚餐後我說要出去散步,陳建軍打電話請示領導,得到的答復是:可以散步,但不能離開賓館的院子。於 是,我的生活多了一個項目。
每天傍晚,我上身一件貼身紅毛衣,下身是寬鬆的背帶牛仔工裝褲,外套黑色風衣(這些是我被綁架時的全部 衣裝),在四個“保鏢”前呼後擁下,繞場二十圈(那陣勢一定很可笑)。
這個賓館入住的人很少,院子呈長方型,東西80步,南北35步。整座樓只有兩個窗戶是被鋼條封死 的,其中一間就是我住的9207。第一天散步,就發現了院子東南角一棵不大的桂花樹。這個長滿黃白 色小花、香氣襲人的綠色植物,給我孤獨而漫長的軟禁生活帶來了些許生氣。

到新餘第一天就提出要和母親通電話。一周後還沒有得到答復。10月9日早餐時再次提出要求。陳建軍說:本來給你母親打個電話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藏了一個手機,而且和外界聯繫 了,造成了惡劣的後果。所以不能讓你和母親通電話。
造成什麼惡劣後果?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我一下就冒火了:即使我是罪犯,你們還得通知我的家人呢。對一 個守法的公民你們卻連起碼的人道都不講。我有另一個手機,是北京警方交接時沒有告訴你們,那不是我的錯。向朋友通報消息是我的權利。你們要以此來懲罰我? 好吧。不是怕我與外界聯繫嗎?從現在開始,我宣佈絕食!我倒下時你們得送我去醫院吧?到醫院我就大聲呼救,告訴所有人你們綁架了我。說完,我離開餐桌,揚 長而去。聽到後面幾個人追上來的腳步聲。
小 陳不懂事,你別和他生氣!
不 懂事沒關係,千萬別沒人性。誰都有父母高堂。
你 要和母親通話我們也做不了主,得向上面請示。
給 了你們九天時間,向聯合國請示也應該有答復了。
回 到房間,我開始了第一次絕食。爭取與母親的通話權!

上午,胡支隊長來了:我這就請示領導,問題不大,但得有一個時間週期吧?你先吃飯。
請示吧,我等著。和母親通話前我不會進食的。

第 二天一早,陳建軍笑容可鞠地進來了:上面說你可以和母親通電話。只是有兩個條件:一,你不能說綁架、軟禁。也不能說你現在在新餘;二,手機要拿在我手裏, 要打開免提。可以不?
本 來我也沒打算告訴母親我的遭遇,只想報個平安讓她放心。
他 們撥通了我母親的電話,拿著手機放在我耳邊。聽到母親焦慮的聲音:你在哪啊?為什麼手機一直關機?我們都以為你出事了。
平靜地向母親撒謊:我在歐洲旅行,電話壞了。國際漫遊太貴。不能經常給您打。放心吧,國外比國內安全多 了。
我以前每次出國旅行,登機前、到達後都會打電話告訴母親;離京前會把在國外的行程、國外朋友的電話、預訂賓館的地 址、購買各種意外險的單號和保險公司名稱email給弟弟。這次完全一反常態,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 相信了?
此後每週我被允許和母親通一次電話報平安。為了能和母親保持通 話,我不能冒險向她暗示我的處境。

無眠的夜晚是那麼漫 長,我用思念充滿它們,思念的感覺既溫暖又悲傷:
10年前的聖誕夜,在三裏屯的一間酒吧裏,我認識了北大在讀博士許 志永。那天,一票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們在那裏狂歡,喧鬧噪雜的環境中,我和志永靜靜地交談,他談自己的憲政理想,談他定點做基層選舉田野調查的鄉村•••這些話題深深打動了我,因為他的理想也正是我的理想。十年後他為我爭取言論自由的案件做代理,給予了我 許多無私的幫助。
認識滕彪是在一次法律援助研討會上,志永向他介紹我將要起訴的 案件,他毫不猶豫的說:好。支持!第二次見面是在大興法院聲援趙連海,面對用攝像機偷拍我們的便衣,他大聲說出那句:我叫滕彪,你敢說出你的名字嗎?令現 場所有女性傾倒。
一 年多來,我參與或拍攝了許多或由公盟發起,或由公盟援助的、或由公盟關注的公民行動與法律個案:暴力拆遷、教育平等、74推友日、趙連海案、福建三線民案、夏峻峰案、冷國權案••• 共 同的理念和行動,使我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在我的心裏,志永和滕彪不僅是我的戰友,他們如同我的手足。
去年初,我因發表《尋找中國之路》被國保騷擾,我打電話向慶媽 訴說內心的絕望與無助。慶媽是譚作人的妻子,我認識多年的朋友。慶媽說:你需要一名律師,去找浦志強吧。於是給志強打電話,半小時後在他淩亂不堪的辦公室 裏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志強面前,我覺得自己完全不像是個學法律的人,就是個絮絮叨叨的求助者。他打斷我:
這不算什麼,你沒事。
那麼,如果我有事,你能答應做我的律師嗎?
我答應。
從此,一遇到麻煩我就會向他訴說,仍然是絮絮叨叨,直到把他說煩為止,他臉上的表情和神態,明明白白 地寫著,我就是那個老叫狼來了的孩子。直到10月24日 我在伊春與他分手,去丹東與滕彪會合。短短幾天裏,他每次打電話、發短信,結尾總有兩個字:保重!我突然感到:他在向我預警。而此刻,讓我悲哀的是,在這 片土地上,預警,是我的律師惟一能為我做的事。
第一次知道崔衛平的名字是因為海子。那時我準備為詩人海子做一部傳記片。在查找資料時,我看到崔老師研 究海子的系列文章。第一眼,她的文字就打動了我,從那以後,幾乎讀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她的文章。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送別屠夫去福州的晚宴上。那是416的前奏,屠夫去福州為三網友案打前站,前途兇險。崔老師高調加入關注團以示聲援。她說:今天我們不關心世 界,我們只關心屠夫。幾天後她寫下了長詩《這些義人們哪》 ,其中有一段竟是為我而作。
還有王荔蕻大姐、屠夫、天天、王譯、張輝、阿爾、強本•••
每次想到你們都會有一股暖暖的細流劃過面頰,那是內心湧出的感動,它無聲地融入黑夜,迎來天明。

11月14日晚餐後,回到房間不久,我正靠在床上看書。聽到敲門聲,我沒有在意,以為是隔壁 的”保鏢”。女國保歐陽去開門,聽到外面有 人說:找華澤,歐陽“咣”的一聲關上了門。 心裏立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只聽到外面有人高聲喊:華澤,華澤,你答應一聲,讓我們知道你在裏面。我迅速從床上坐起來,女國保愣愣地看著我。外面的聲音更 大了:華澤,我們愛你!眼淚奔湧而出,不顧一切沖向房門。因為歐陽站在旁邊,門只能打開一條縫,看到門外一女兩男,三張陌生的面孔。
我是華澤,你們是?
我們是網友,來看你的。
你們從哪里來?
他們是新餘的,我是奉新的陳茂森,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
我們在推特上有過交流,記得這個大頭照很帥的小夥子,不過本人 看起來比照片上更清秀一些。我伸出手和他們一一相握。那種溫暖無以言表。女網友遞過來一束鮮花,他們說了一些保重之類的話。歐陽從後面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屋內死一般的沉寂,隨後歐陽一邊換衣服,一邊說:那兩個人是新鋼的,所謂的維權人士,他們很壞,專門挑動別人和政府 做對•••根本沒聽清她在說什麼。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太好了,歐陽認出了那兩個網友,網友也一定認 出了她。他們今晚就會在推上公佈我的消息。我不可能從這個世界消失而不為人所知了。
歐 陽換好衣服,急急忙忙出去了,留下另一個”保鏢”和 我。她找領導彙報去了。出了大事,我被暴露了,他們一定開始忙亂了。

第二天一早,胡支隊長來了,通知我收拾東西轉移住處。
新搬去的賓館離消防賓館並不遠,叫新藍天商務大酒店。這個酒店沒 有院子,樓外就是大街,我要散步必須得走出去。其實,在此之前,他們有時也會允許我到大門外面去散步了。
這個酒店沒有自己的餐廳,要到隔壁的酒樓用餐,每頓飯要不得超標,要不就吃得不好。房間裏也沒有空 調,很冷。在這裏住了十天,我倒沒有什麼意見,可”保鏢”們 受不了了。看看沒什麼危險,網友不過是來看望一下,也沒打算劫持我。於是第十一天,在”保鏢”們的強烈要求下,我們又搬回了消防賓館。

搬回消防賓館不久的一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冬日清晨的峨眉山上,大雪緩緩飄落,遠近山巒白茫茫一片。 晨鐘從山腳下的寺院響起,一波一波往上傳,一直響到山頂,此起彼伏。這是1994年春節的真實場 景。那年,我第一次到四川,認識了譚作人夫婦。16年後,一模一樣的場景出現在我的夢中。而這時, 我的生活因譚叔被判刑已徹底改變了。

大約11月底的時候,我聽到一個消息,說可能要軟禁我到2011年春節後,甚至有人說會無限期軟禁。既然我被綁架、軟禁是因為曉波獲獎,那麼12月10日諾獎頒佈後必須獲釋,這是我的心理底線。否 則,我將絕食,以死抗爭。我必須把這個消息送出去。
平 時,我每天都記日記,我的日記記得非常潦草,基本上沒有完整的段落,就是一些隻言片語,提示我自己不要忘記發生了哪些重要的事情,和當時的內心感受。因為 我知道歐陽常常偷看我的日記。只要我離開房間,我就會在日記上做記號,日記擺放的角度,一根發絲等等。所以,我要送出去的消息必須非常秘密,不能被她發 現。
這個紙條是夜晚躲在 廁所裏寫的,大意是:我被軟禁了,不能和家人聯繫,請幫我將這個短信發給186•••和139•••(這兩個號碼是滕彪和浦志強的手機。在火車上我已經把它們牢牢地記在了心裏。這兩個電話號碼,我 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以下是短信內容:1、我的手機已被沒收,這是請陌生人幫忙發的資訊。請不要 公佈出去。2、如果頒獎日之後還不釋放我,我會絕食,請設法救我。3、如果可能(我擔心他們也被限制了自由),我委託你們做我的律師。我有一份寫給浦志強的委託書放在家中(附具 體放置的地方、有我家鑰匙的某人聯繫方式)。4、我在新余國保手中,現軟禁在新餘消防賓館9207房間。我把這張紙條和50元錢放在了貼身的衣 兜裏。
12月1日晚上外出散步時,我將紙條和錢一起塞給了一位事先物色好的陌生人(恕我不能說出更多的細節)。我並不知道, 這個陌生人是否能替我把短信發出去,但我能做到的只有這些了,剩下的就是聽天由命。
兩天后,我又外出散步時,再次遇見了這個陌生人。他竟然等在那裏,並且向我做了一個OK的手勢。

離諾獎頒獎日越近,我的內心越焦慮。失去自由的日子,每一天都如一年那麼漫長。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漫無邊際的黑暗 隧道。我知道前面有光,卻總也看不到。
許 多個夜晚都被心悸折磨,它總是在剛入睡時向我襲來,難以形容的心慌,四肢發軟,想大聲喊叫。必須竭力控制自己才不會發狂。那種感覺是多麼無助,我不斷對自 己說:不能崩潰!不能崩潰!
即使到諾獎頒獎日第二天就釋放我,我也已經與世隔絕整整45天了。對於視自由比生命還重要的我來說,這樣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有時我會想,如果當初被綁架後,我的態 度不是那樣強硬,他們問什麼我說什麼,他們也許會放了我,或者只是限制我的行動,不會讓我與世隔絕。是的,這完全有可能。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從他們采 取暴力綁架我的那一刻起,他們就阻斷了與我談判的可能。我不是不能妥協,我是不能向暴力屈服。
沒有人可以要脅我,暴力不能,利益不能、甚至親情也不能。不要以為柔弱就沒有力量,不要以為渺小就沒 有尊嚴。弱者和強者之間的差別不在力量的強弱,而在信念的堅定。

終於熬到了諾獎頒獎日那一天。按照諾獎公佈日的時間推測,頒獎應該是在北京時間下午五點左右。按我的情 況推測,所有可能去挪威的人都會受到限制。所以,國內沒有人可能到現場。我希望,領獎臺上,和領獎臺下被邀請的嘉賓席上,是一排排空椅子,鏡頭緩緩推向這 些空椅子。它再好不過的說明了中國的人權狀況,說明了這個獎頒給曉波的偉大意義。想到那個場景,我哭了(在我獲釋後不久,終於看到了頒獎的錄影。那個場景 ———真是空椅子!)。

12月11日 早上,我宣佈絕食!
下午,新余市公安局張局長來了。他說昨天已經親自去江西省公安 廳請示彙報了,這一兩天就會有答復,希望我有一點耐心。他問我有什麼要求。我說,1、告訴我繼續軟 禁的理由;2、告訴我結束軟禁的時間。

聽天由命的躺在床 上,聽任意識慢慢消失。身體是飄浮的,沒有重量,仿佛另一個我,不,是靈魂,離開了肉體,它升到半空俯視著:
你能堅持多久?
我笑著說:挑戰極限。
你要毀掉自己嗎?
不。這恰恰是使自己完滿。他們想用粗鄙、醜惡、蒼白毀掉我,我 則以精緻、純淨、豐滿來對抗。他們可以毀掉我的肉體,但我的內心,他們永遠無法毀掉。

12月15日
胡支隊長來回復我的要求:1、頒獎日後還有一個 音樂會。而且,外地有許多維權人士到北京去了,北京警方忙不過來,所以現在還不能放你回去;2、20日之前一定放你走。前提是你必須進食。
當天,絕食結束。

12月17日 晚上,胡支隊長再次光臨:告訴你一個好消息。20號你就自由了。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北京。
怎麼回去?
火車、飛機都可以。
你讓陳明幫你買票吧。
我不是來旅遊的,也不是來探親訪友的。你們怎麼把我接來,還怎 麼把我送回去。我身上沒有錢了。如果你們不送我回去,我就等在這裏,讓北京的朋友來接我。
好吧,我向上面請示一下。

第二天我得到答復:20號 幫你買好臥鋪票,送你上車。

二、自由!自由?

12月19日 上午,胡支隊長通知我收拾東西,離開賓館。他說新餘買不到去北京的臥鋪票,已經請分宜公安局安排。我們今天先去分宜,明天下午從分宜送你上車。
內心開始不安。他說 的理由不合邏輯。新餘是直轄市,分宜是新餘下轄的縣。市局連火車票都買不到,還要縣局安排嗎?
分宜離新餘只有30多公里,開車半個多小時就到 了縣城,兩輛車穿過縣城的鬧市區,向郊外駛去。越走越荒蕪,最後開到一個山腳下的度假村。分宜縣公安局的人在這裏等著我們。我們一行是這個度假村惟一住宿 的人。可能是山裏的原因,這裏非常冷,比城裏氣溫至少低3度。整個晚上我都裹在被子裏胡思亂想:他 們是不是要送我去勞教?會不會逮捕我?今年五月份就有一個在江西因“煽顛罪”被捕,後取保候審的朋友告訴我,江西警方向他調查過我。
“保鏢”在一旁玩電腦。我請她幫我查一下從分宜到北京的火車, 明天下午到達和離開的時間。她百度了一下,吃驚的說:這趟車在分宜不停。
我開始發脾氣:問你們領導,到底要把我送到哪里去。這”保鏢”是一個年輕、單純的姑娘。她說:我們得到的命 令就是明天下午任務結束啊。明天一定會放你走的。你不要亂想,領導會安排好的。
一會兒,新余市公安局張局長打電話說要來看我,不知道路怎麼走。分宜縣局的人開車出去接。等了許久, 另一個”保鏢”進來說,領導沒接到。明天上 午一定會來,局長說要為你送行。我感覺情況越來越詭異。

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起床後,沒和”保鏢”打招呼,我自己開門徑直走出去,坐在院子裏曬太陽。心裏非常亂,怎麼也想不通,如果要釋放我,為什麼把我弄 到這裏來。幾個”保鏢”趕緊跟出來安慰我: 不會有事的。領導一定會安排好的,如果今天不放你走,我們和你一起絕食。

快到中午時終於出發了,目標是分宜縣一家高檔餐廳。一桌人等著 我們。張局長,胡支隊長。另外四人是省公安廳來的。其中一個年長者(領導模樣)說:我們接你去南昌,坐飛機回北京。
手 機什麼時候還給我?我要打電話讓朋友來機場接我。
別 著急,會還給你的。
完 全沒有心情用餐。從新余到南昌明明更近,為什麼要拐到分宜再去南昌?
省 廳來的四個人中有一個女性,姓熊(依然沒有介紹自己的身份),客氣得讓我不忍說她是國保•••華老 師,您看江西的變化很大吧?您幫我們宣傳宣傳呀。
我不做宣傳,我只負責批評。
華老師不是做歷史人文紀錄片嗎?我們江西歷史很深厚啊。
那倒是。我曾經對江西的古代書院做過一點研究,不過當時我所在的部門,認為這個選題收視率不會高,所以 最後沒有批下來。
那好啊,您提出方案,我們幫您安排。資金、接待,我們提供一切方便。
哈哈哈哈•••,好 啊。
看這個架式不像是要 送我勞教什麼的,倒像是要招安。這太有意思了。

午餐後,我和省廳四 人及新余女”保鏢”一人,乘福特商務車,新余國保陳建軍開一輛轎車跟隨,一路浩浩蕩蕩直奔南昌。

快到南昌時,省廳那位年長者說:現在離飛機起飛還有幾個小時,我們陪華老師去看看滕王閣。

在滕王閣一層茶室裏,進行了一次精心安排的“友好”談話:
華老師,這次在江西呆了快兩個月,我們新余的同志對您照顧還周到嗎?
很好。麻煩你們了。
您也是學法律的,我也是。有關法律的問題咱們就不談了,有些事情留待歷史來評價。您看好不好。
我無言,笑笑。
我今天不是以什麼身份和您談話,只是年長你幾歲,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忠告?
請講。
以後***的事就不要參與了。
***哪些事?
比如簽名活動。
簽名不會總有的。
好,那就好。
還有關於江西警方的事就不要出去說了。
江西警方很不錯呀,文明執法。
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江西有什麼事,您只管說,我們一定儘量幫忙。您和我們小熊互相留個電話,以後常 聯繫(她是我的專職客服了?)。歡迎您常回來。但不要以這種方式回來。
會常回來的。我還有家人在這裏呢。不過,會不會以這種方式回來可能不取決於我。
您提到的江西古代書院的項目很不錯呀,您寫個東西給我們,我們馬上可以著手辦。沒有問題的。
好,需要的時候一定找您。
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晚上七點,我被送到機場貴賓室。小熊要我的身份證去辦登機牌。我 再一次要求把手機還給我。小熊說:手機我幫您托運吧。
正色對她說:手機是貴重物品,不能托運。你必須還給我。到北京太 晚了,我身上衣服單薄,我必須打電話讓朋友來接我。
衣服我給你準備了。我知道你身上錢不夠,也幫你準備了打車回家的 錢。另外,我們廳裏還準備了一些禮品,我會把手機包裝好一起托運的。
你們是擔心我打電話,北京會有歡迎團來機場接我是嗎?天氣太冷, 到達北京的時間也很晚了,我不會讓很多人來接我的。這個我可以答應你。
還是托運了吧。
不能答應你的事我不會答應,只要答應了我就會做到,請把手機還給 我。
年長者發話了:還給華老師吧。華老師您既然明說了,我也告訴您,我們確實擔心再弄出什麼事情來,我們也是為您好,希望您平安回家。
飛機八點起飛,七點四十分,我被從貴賓室直接送上了飛機,在登機口,向省廳一行揮揮手,掉頭走進機艙,立即打開手機,向滕彪報平安。
這一刻,我才確定,真的自由了!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知道了江西警方在臨近釋放我的最後兩天費盡周折,把我轉來轉去的真正原因:滕 彪、許志永、屠夫等已于18日成立了飄香關注團,包括四位律師在內的各地關注團成員已決定前往新餘 營救我。
獲得自由後的第十一天,當新年鐘聲響起的時候,我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我有一個夢想:希望在不久的 未來,我的朋友不要再被綁架、被失蹤、被囚禁,不要再顛沛流離、背井離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