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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永生:時間的暴力.記憶的政治——電影 「無間道」 系列的寓言解讀 (第二部份)

時間.記憶.身份

九七年香港主權回歸中國,是 「勾結式殖民主義」 下香港人對自身擔負已久的政治含糊性的重大考驗。所謂 「九七大限」 的說法,表達出 「一九九七」 這項有如泰山壓頂的時間律令下人們的被動和無奈。這項政治考驗,也同時 「吹縐一池春水」 ,擾動了香港文化意識中複雜錯置的歷史感和時間意識。而這種對時間和歷史錯置的高度敏感,也是九七前後一系列被評論家朗天稱為 「九七電影」 的基本精神。

從大部份香港人親身感受到的文化經驗來說,一百五十多年來的香港,有著繁雜多樣的種種 「過去」 (pasts),並無清晰線索,然而九七 「回歸」,卻逼著所有人去面對和接受一個統一版本的歷史命運。在 「線性歷史觀」 下所描畫的 「歷史」 長河中,香港完成了政治 「回歸」。然而,「回歸」 並非意味著香港人找到了一個原鄉式的 「歸宿」。相反地,九七年的時間 「大限」,毋寧是一種關於時間的政治角力,也是一個逼在每個人面前,要作的存在選擇。無論是走還是留,都要同時整理過去,為自己選擇未來。也正因九七是這樣一個具存有論意義上的選擇(ontological choice),它也是一個叫每個人都重整記憶,清理舊帳的大決算,彷如一個讓每個人 「重新做人」 的生死大關。

然而,正由於各人身處位置不同,經驗不同,在一連串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情仇面前,並沒有一條放諸天下而皆合乎道義標準的公式,讓人整理自己的 「過去」,因而,社會上產生各式各樣的焦慮,文化想像上也出現了不同的回應方式。有人尋回過去失落了身份的回憶,有人力挽狂瀾,在即將消逝的 「現在」,保存這個即將失去的身份的回憶,也有人以爲自己欠缺的,就是自己失去了的,對這一切都聲稱曾經擁有,保留追究、索償的 「權利」。時間的政治角力也就引伸出環繞記憶的拉扯。記憶問題在香港具有特別意義,更在於自八九年北京學運以來的十幾年,香港一直為六四事件的記憶問題糾纏不休,關於六四的 「記憶的政治」 ,更儼然發展成香港政治主體性不可或缺的一部份。香港在過渡期末的電影,就出現了多種關於 「過去」 記憶的題材,其中包括 「恢復記憶」 和 「失憶」 這兩種主題,一些敍述關於失憶之後找尋那失落了的「記憶」的故事,另一些則講述如何爲了逃避痛苦而選擇 「失憶」,分別展示對九七的記憶政治的不同取態。(7)

記憶的政治與時間的暴力: 「無間道I」

無間道(Infernal Affairs)在亞洲金融風暴後的香港取得空前的成功,但環繞 「無間道」 的評論,多從它作為一齣出色的警匪類型片的角度出發,但我更喜愛這系列內藏的 「政治寓言」 。因為這系列能引起香港觀眾巨大共鳴的原因,我認為乃在於它成功的表達了一些關於時間、歷史、身份等問題上,九七的正式官方話語和述說都無法表達的、獨特的 「情緒結構」。

「無間道」 廣受稱頌的一個因素是其劇本,它把臥底題材大加發揮,超越了八十年代以來,把臥底寫成悲劇人物的傳統。臥底不再單指警方派到匪幫的臥底,也包括匪幫派進警隊的長期臥底。於是,臥底就成了一種更有廣泛意含的 「身份錯置」 的象徵。第一集的 「無間道」,把臥底探員陳永仁(梁朝偉飾)和臥底匪徒劉健明(劉德華飾)兩人的身份錯置,編寫成兩人你死我活的鬥爭,而這也是環繞身份的記憶的鬥爭。因為當劉健明正要利用自己的假身份(也就是在警隊的職權),追查誰是破壞匪幫的臥底探員之時,匪幫首領韓琛(曾志偉飾),卻派人把陳的上司黃志誠(黃秋生飾)打死了。但黃卻是惟一能證明陳乃臥底探員的人,掌握著關於陳的身份的全部記憶。這 「身份」 的機密記憶,只剩下劉健明可以替陳恢復,但陳後來偶然知道,這個事業上正如日方中的劉,其實正是潛伏在警察內部的臥底,兩人的對決就不可避免。

自 「邊緣人」 (1981) 以來,臥底如何回復真正的身份,已成香港臥底題材電影的經典結構,它的悲劇性在於對回復 「真正身份」 的執著。但 「無間道」 並沒有停留在重覆這個悲劇故事,而是要討論一個更深入的問題,那就是如何才能 「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 不一定是回復原來身份,但 「重新做人」 的歷程,一定要求每一個人處理好自己的 「過去」,因為只有處理好自己的 「過去」,才能真正面對 「將來」 。然而, 「過去」 並不會完整自動呈現, 「過去」 只能透過記憶、記錄、檔案而留存。於是,如何處理這些記憶、記錄和檔案,誰人擁有這些記憶、記錄和檔案等,都變得是非常重要的問題。因為,關於這些 「過去的痕跡」 的所有權,都會變成能否建立當下或未來身份的重要關鍵。而這些也不是一己之事,因為一個人的過去,也會是以記憶、記錄和檔案的方式為別人甚至公共機構所擁有。

香港跨越九七,也面對一個相等於 「重新做人」 的大轉變。這裡面不單包括國籍上從英國殖民地的香港居民身份,轉變成持中華人民共和國特區護照的問題,更包括政治上和心態上重新定位的問題。單說展望未來已經是一種濫調,因為香港的 「過去」 並沒有真正過去。 「無間道」 以臥底探員和匪幫派到警隊的臥底如何面對 「重新做人」 的問題,作為探討香港人共同處境的敘述工具。對於臥底探員來說,「重新做人」 就是回復 「真」 身份,也就是恢復記憶,制止自己繼續在身份迷失的苦海中流浪,終結那在善惡邊緣的危險徘徊。他需要的是名實相乎的 「回歸」,重獲警察這個國家機器的確認,恢復自己原有的正當合法身份。相反,對於一個潛伏在法治文明世界的匪徒,想 「重新做人」 ,加入新的秩序的話,就要爲自己 「洗底」,洗刷掉自己的記憶,也抹去甚至消滅他人對自己的記憶。究竟香港的故事是陳永仁的故事,亦即在九七年從百多年迷失身份的狀態中走出,回復 「真正」 的、明確的 「中國人」 的政治身份的故事?還是劉健明的 「洗底」 故事,亦即用盡 (包括暴力) 手段,洗脫過去種種 「政治不正確」 的痕跡,以求適應新的政治環境?這是影片擊中要害地為當下香港人最貼身的身份政治打開反思空間之處。

「無間道I」 片中經常朗日高照的天臺,是臥底任務的指派、爭吵和鬥爭的主要舞臺,暗示見不得光的臥底身份,將要在炙熱傷人的陽光下暴露,過去在暗室進行的勾結、交易,將要成爲過去。(8) 然而,熾熱的陽光也令人聯想到火紅的煉獄。 「過去」 並未真正過去,因為對 「過去」 的擁有權,仍然是鬥爭和衝突的關鍵。陳永仁在陽光普照的天臺上,不肯和劉健明私下達成交易,讓雙方都有做 「好人」 的機會,因爲他自豪地堅持自己 「真正」 的身份,道:我是警察!劉的回答卻是冷冷的一句:誰知道?

如果說過去關於香港人身份迷失的話語,皆有一種懷舊與自憐的味道,反映一種飄泊、離散、無根的失落感的話,劉健明和陳永仁上述冷冷的對話,可說完全換轉了香港身份問題的基本問題意識,因為這段對話把身份問題的權力和政治面向表露無遺。陳和劉均謀求 「重新做人」 之道,但卻處於你死我亡的對立之局,他倆均被毫不饒人的時間節奏所催迫,最後以暴力和記憶的相互 「攤牌」 把電影帶到高潮,暗喻整個 「重新做人」 遊戲的暴力性質。九七年 「重新做人」 的暴力性格和政治本質,就在於時間的無上律令,逼令對 「過去」 進行整理和清算。而香港的 「過去」,恰巧就是那種充滿含混,充滿暗室交易,充滿身份錯置,見不得光的勾結遊戲(collaboration)。(9) 所以,可以說九七時限是一種關於時間的暴力,或更正確的說,是一種歷史主義時間排序的暴力(violence of historicist temporalization)。

 「無間道I」 對法理身份和法理時間的諷喻,表現在陳和劉相爭不下的悲劇。委身於法理秩序和法理身份的陳永仁,否決了讓 「真身」 原為匪徒的劉 「重新做人」 (偽裝為 「好人」) 的選擇,也就是拒絕了繼續玩 「勾結」 的遊戲,但這 「勾結」 的遊戲,卻是香港原來的最基本的政治遊戲方式。陳要堅持正義,一個獨一排他的歷史視點,但它所換來的卻是殺身之禍。(10) 勾結遊戲的基礎是含糊性和曖昧性,但回復真正身份的正義嚴辭,都是以消滅含糊和曖昧為代價。香港在 「回歸」 國族身份之後,以往各種屬於這個地方的含糊與曖昧都要被逼消除,這是否一場殺身之禍?

劉健明為了 「重新做人」 ,毫不含糊地選擇消滅任何使其新的身份有任何含糊曖昧性的記憶,包括殺死了在他最危難的時候,現身出手相救,從後把陳永仁射殺的另一個匪幫潛伏在警隊的臥底。這個人本以為自己和劉都是韓琛的同門兄弟,救劉是應有之義,也是立功,為將來與劉的合作舖路。但在劉毫不搖擺的 「重新做人」 決心底下,他被劉健明毫不猶疑地殺死,只因為他保留了劉健明真正身份的記憶。香港黑道故事傳統中的兄弟情誼,在 「無間道」 所述的 「重新做人」 律令底下,無情地被粉碎。為徹底完成爲自己 「洗底」 的工作,以便在新的環境和秩序下當一個成功之士,他選擇背叛自己的過去,把 「兄弟」 也殺掉。鎗聲從急速下墜的電梯中傳出,暗室只傳出彈孔所透出的微光。那個空間就象徵著一個善惡無間(無差別)的地獄深淵。電梯停定,走出來的只有劉健明,在那裏,他剛進行過以暴力完成的身份抉擇,他重新驕傲地拿起的,是 「證明」 他是 「好」 警察的警察身份證。而躺在電梯內的其餘兩個死者的真正身份,卻沒有人會知道。(11)

如果在 「龍虎風雲」 和 「辣手神探」 等英雄片中,臥底故事內含的身份曖昧主要被用作對現代性 (modernity)(如無情的官僚體制) 的批判, 「無間道I」 臥底故事的曖昧性,則用作對香港 「後殖民秩序」 的批判。這個新秩序是關於確立香港人的 「正當」 政治身份,然而確立這身份所需的,卻是 (消滅)記憶的暴力和政治。

無間地獄的 「史詩」:「無間道II」

「無間道I」 以天臺和電梯的空間辯證,講述一個發生於回歸之後六年關於臥底身份和記憶的傳奇故事。然而,無間道II卻進一步把這傳奇的敍事的時間也顛覆掉。它是 「無間道I」 的前傳,說的是一九八零年開始直至一九九七的事(如電影的宣傳口號謂,是關於 「一個傳奇的誕生」)。出人意表地,觀衆在 「無間道I」 知覺到的善惡分野,在此集中被回溯式的敍事時間重新打亂和問題化。在第一集中與黑幫相鬥,最後被殺的正直督察黃志誠,原來曾透過勾結黑社會內部份勢力,把黑幫龍頭首領殺掉。事變觸發了黑幫家族底下的五大頭目,産生脫離龍頭控制的背叛之心。家族第二代倪永孝(吳鎮宇飾)施計對他們繼續牽制,並準備將他們殲滅,警匪雙方向對方派長期臥底的計劃,亦在這時開始。奇情之處是,臥底探員其實是黑社會新龍頭倪永孝的同父異母兄弟。這個大家族權鬥的故事,包含各條支線,探討夫妻間的情愛忠誠和同事朋友間的兄弟情誼。關鍵人物是前頭目手下的 「忠臣」 韓琛,他被追殺至泰國不死,後答應回港以污點證人身份,指控發動幫會內部血腥清洗的倪永孝。

影片以九七過渡爲背境,片中幾個人物亦都面臨 「重新做人」 的抉擇:倪永孝發展 「正行」 生意,甚至在政界穿梭,靠攏 「親中」 力量,令他有可能得以放棄黑道事業,變爲 「正當商人」;督察黃志誠要面對如何洗刷他被揭發策劃謀殺,和引致好友同事死亡的悔疚;韓琛要以污點證人身份指控倪家,求取 「重新做好人」的機會;而臥底探員陳永仁則努力搜集黑社會的犯罪證據,以助瓦解這個他在血緣上從屬的黑社會家族,以便和它割斷關係。然而,韓要報復妻子被殺之仇的欲望,打亂了警方部署好,以法律制裁倪永孝的計劃(因而浪費了臥底陳永仁(本集以余文樂飾)仔細搜集編排,曾說 「絕不能把日子弄錯」 的證據)。結果,督察黃志誠被韓琛設巧計親手殺了倪永孝,國家機器只成了被復仇欲望愚弄的工具。與韓同夥的泰國歹徒,亦在夏威夷把倪全家殺死,利用和收編了原來單純的爲愛復仇之心。殺人和罪惡的無間斷伸延,於閃念中或有從善之心的韓琛,亦在無間地獄的犯罪之路上越走越遠,一切善行惡行的精密平衡和計算,最後都全部失控。因爲,在私人恩怨、個體身份選擇背後的,是跨境跨地爭奪利益,重劃地盤的野心。黑道 「全球化」 的邏輯,無情地嘲弄了 「現代」 的法理公義及 「前現代」 的恩怨情仇。

[第一部份]
[第三部份]

 

附註

(7)見朗天(2003) 後九七與香港電影,香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第四章作者對 “失憶遊戲” 的分析。

(8)事實上,臥底和上司在天台接觸,自嘲全世界只有一個人知道臥底的真正身份的橋段,是向 “辣手神探”(1992)中梁朝偉和上司陳欣健接觸的同一幕致敬。

(9)參閱拙作Law Wing-sang (2002) Collaborative Colonialism: A Genealogy of Competing Chineseness in Hong Kong, unpublished Ph.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Sydney.

(10)這裏對法理身份的歷史諷喻在於九七問題是因為九七到期的新界租約,在英方而言要解決,但從來不承認條約有效性的中國,卻以此來收回整個香港,包括原來是 “永久割讓” 的香港島和九龍半島。而當初提出條約問題,希望英人能延續其統治,香港 “維持現狀” 的香港富豪,卻觸動了一個原初意想不到的歷史效應,使整個香港交回中國。

(11)為了遷就中國大陸市場, “無間道I” 的大陸版安排劉健明被捕,以符合壞人最終不得逞的限制,但沒有交代過程。本文分析是基於香港版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