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高官愛談「暴力」,忙不迭的為政治反對陣營重新鑄造形象。不管是把「混亂情形下的推碰」說成是「刻意襲擊」(推碰特首者是否保安亦尚未可知),抑或如某報般,將青年從皇后大道中「快閃」至德輔道中佔據馬路要求談判的行動,說成是「暴動行為」——將「暴力」以簇新的面貌包裝登場。過去,同樣一些衝突場面雖不討好,但人們最多將之描繪為「激進」、「激烈」或「違反和平理性」等,絕不像今天般一囗咬定為「暴力」。事後看來,這一切來自官方、有組織有計劃的暴力論述,皆有迹可尋,而早前唐英年斷言「社會運動走向流血與暴力」的演說,原來絕非一時失言。
在保守的政治文化底下,上一代報人及評論家容易隨歌起舞, 疑神疑鬼式的恐懼「示威走向暴動」,筆者雖不認同,但可以理解;我是不明白,相較於對「民間暴力」的高度戒備,輿論卻對國家暴力缺乏自覺。八歲小朋友因胡椒噴霧受襲一事,便是個絕佳例子說明,香港社會在討論政治「暴力」課題之際的嚴重失衡與混淆。
人們毋須贊同示威者的抗爭手法,但要分辨兩種層面的暴力:民間和建制。無論你是否認同,家長帶小朋友上街認識「街頭抗爭文化」的做法,也都無法取消當晚警察所用武力是否恰當的疑問。這包括,警察清場是否過於草率而急就章,弄致多位市民身體受傷?警察是否使用了過度的武力?在無預警的情况下,出動胡椒噴霧「噴擊」公民身體是否適當?凡此問題其實無關於政治立場,而是市民社會中一個攸關公眾安全的獨立課題。
現代政府為了公安而把「暴力」徵收和壟斷,已成了社會學對民族國家之經典定義。循此,民間暴力受到管控,成了非法活動,而警察部隊也仰賴龐大且組織化的武裝力量,維持社會內部和平。然而,對於現代人來說,社會和平並沒有一蹴而就,警察也不是最終答案,因接下來的情况是:怎樣規範暴力手段高度集中的現代政府——警察和軍隊?如何才不致養虎為患,滋長出市民社會另一個暴力源頭?迄今,有關當局對於坊間質疑,並沒有認真回應,反而混淆視線的把問題指向家長責任。
順着以上思路,我們可以追問:為何今天政府一反常態,大規模拘捕集會市民,這是否意味鎭壓力量的加大?在網上流傳的影片可見,面對手無寸鐵的示威人鏈,警察沒有將之逐一解開,反倒以其全副武裝正面「撞散」人鏈,使人群跌得四腳朝天,一片混亂;其間,有警員連清場慣用的「四人抬離法」也欠奉,直接拉着示威者雙手而沿地拖行,也有警員向人群揮動拳頭。如此場面,有關當局一定說他們有例可循,或情勢危急云云,但不可忘記的是,今天港府運用武裝力量箝制的不是什麼罪惡重犯,而是政治反對力量;其任務也不是什麼除暴安良,而是與政權不無利益衝突的管控異見聲音,叫他們的遊行於日間乖乖完結,不可逗留至深宵。
警務處長曾偉雄說「維護法紀要道歉是天方夜談」。然而,我們要超越的恰是曾先生口中,那種潔白無瑜、去政治化、去暴力化的所謂維護法紀,而是反省現代政府壟斷了暴力之後的和平問題:警察有沒有濫用了人民交託的武裝力量,進而危害市民社會的安全?再者,從政治角度看,維謢公眾秩序一說,從來意義含混。在遊行集會,規管公安的法例和人民的政治表達權利之間,存在無可化約的張力。那一晚清場真的毋庸置疑?試想,如果佔據德輔道中民眾愈來愈多,人數由113 增至上千成萬,那問題就不再是交通阻塞,而是如何迎接茉莉花香在我城的登陸了。
明報D04 | 副刊世紀 | 世紀文字江湖 | By 陳景輝 2011-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