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於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妳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妳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汪曾祺 《人間草木》
從前，我家老房子的屋後，種過壹棵梨樹。從樹下經過，依稀記得幾朵梨花停歇在我的發間。梨樹也曾結過果，個小味澀無水分，大概是由於母親從未施肥驅蟲過的緣故。基本上這梨也算是野梨了。
祖母覺得這梨樹無用，就讓母親把梨樹砍了當柴火燒了。
梨樹砍去之後，屋後空蕩蕩的，祖母在離原來種過梨樹幾米遠的地方，又種下了壹棵柏樹。不過幾年，那柏樹就長得又高又大。老房子拆了重新蓋了樓房，我就能在我二樓的臥房裏，看到它的樹頂。夏天的時候，因為有這柏樹的關系，我的臥房陰涼得很，這也導致冬日時，我的臥房比其他的房間多了些許寒意。
每到親戚或族裏有小孩辦滿月酒席時，母親就會在踮起腳尖，從高大的柏樹延伸開來的樹杈上摘幾束柏樹枝，放在她做的老虎鞋裏。
「為什麽要放柏樹枝？」我問母親。
「柏樹柏樹（方言聽上去像‘百歲’），長命百歲，小孩子會健康成長，無病無災！」 母親把兩條貢糕也壹並放進紅布上，麻利地紮成包裹，歡歡喜喜地拎到人家家裏去了。
新樓房蓋好還未滿1年，祖父因高血壓發作搶救無果而去世，祖母的身體也每況愈下了。
祖母臥床半個月還不能起身的某壹天，母親騎著自行車，去了鄰縣的村子拜訪壹位很靈的仙婆。
母親從仙婆那回來後，什麽也沒說，拿著不知從哪借來的鋸子，到屋後去了。
柏樹在連續的「嗤嗤」聲中慢慢倒下了。
柏樹倒在地上的那壹刻，我心裏有些難受，我問母親好端端的為何要砍掉柏樹。
母親告訴我，只有砍掉柏樹，祖母的病才會好。
傍晚時分，母親在屋後堆好了柏樹枝。
「去把妳奶奶扶過來。」母親手拿火柴，囑咐我道。
等我攙扶著祖母到屋後時，壹股濃烈的柏樹香味撲鼻而來，我望著那熊熊的火焰楞住了。
「傻楞著幹嘛？」母親推搡了我壹下，「還不趕緊跨火堆！」
「我怕……會燒到我……」我指著火堆說，「妳聽——」
我被火堆裏不時冒出的「劈啪」聲嚇得壹陣壹陣的。
「傻子，那是柏樹果！」母親攙扶著祖母的另壹只胳膊，「莫怕，我們壹起跨過去！」
那「跨過去」的壹瞬，我只記得我緊張得冒汗的手心黏糊糊地粘在祖母的衣袖上。
跨火堆後不久，祖母的病好了，不僅能下地走動，還能幫著母親幹壹些家務活了。
祖母說那是「烤百齡火」的功效。
仙婆說柏樹就是柏齡數，「烤柏齡，去百病」。
那濃重的柏樹香味壹直留在我嗅覺的記憶裏，繼而我就會記起那燃燒著的柏樹。
爾後，祖母不再在屋後搗騰種樹了，她在屋前的院子裏搗騰了。
壹開始，她種了壹棵枇杷樹。那枇杷樹長得很高了，我站在樹底下仰望它那巨大的葉子，問祖母——
「奶奶，它怎麽還不長枇杷？」
「可能明年就會長了。」祖母說。
明年到了，枇杷樹還是沒有長枇杷。祖母把它砍了，說它是壹棵公枇杷樹，所以才不會結果。
當枇杷樹還在竈裏燃燒自己的時候，祖母在原來種枇杷樹的地方插了幾棵梔子樹苗，同時，也種下了菊花、洗澡花（紫茉莉）。
五月的時候，梔子樹就長出壹朵朵的花苞。第二日壹起床，花苞們就綻放成壹朵朵的梔子花了。然後，整個院子裏就會散發出梔子花的香味。
祖母很喜歡梔子花，她總會摘下壹朵梔子花插在發髻裏。白色的花瓣與祖母花白的頭發融合在壹起，壹時都無法分辨清楚花瓣在哪裏了。
這樣，隨著祖母的走動，走廊上、廚房裏、客廳、祖母的臥房，都會留下梔子花的香氣。
我呢，就會在花朵枯萎之前，把梔子花摘下來，洗幹凈裏面的小蟲子，然後把它們養在壹個大碗裏，這時的梔子花就會像睡蓮壹樣漂浮在水上。
我對著壹大碗梔子花，猛吸壹口——「真香啊！」
我們鄉下人就愛梔子花粗枝大葉的香氣，就愛它香得痛痛快快香得暢快淋漓。
等到了6月份的傍晚，洗澡花就會爭先恐後地伸出它那紫色的小喇叭來。隔壁的小孩會過來討洗澡花，拿去染指甲。我呢，就會摘下洗澡花放在澡盆裏，壹邊洗澡壹邊玩花。那時，年幼的我，自是不懂得花浴這樣高雅的沐浴方式，只是想它叫「洗澡花」，那不就是「洗澡用得麽」。
秋天的時候，洗澡花接近尾聲了，菊花就接下梔子花的花期，開放成黃色的、粉色的、白色的，供我們欣賞。
然而，不管是洗澡花還是菊花，我們還沒欣賞兩日，就被祖母養的雞給啄得殘缺不堪。祖母養的雞愛吃花，除了梔子花能免遭毒手，其他的花和花葉子都成為雞的盤中餐。
只要我撞見雞們正在糟蹋壹朵嬌嫩的花朵，我定會怒火中燒，拔「劍」而起，英雄救美。我拿著我的「寶劍」沖了過去，雞們立刻被我嚇得壹陣亂撲騰，不壹會就四處逃散了。
看著它們展起的翅膀，我「劍」指它們，怒罵道：喲，妳以為妳有翅膀就能飛呀？妳以為有翅膀就是鳥啊？
這時，祖母定會過來奪下我手裏的「寶劍」，厲聲道：「妳拿竹竿打雞作甚？它們惹妳啦？有本事別吃它下的蛋，別吃它的肉！」
「它們吃了我的花！」我都著嘴道。
「花早晚會謝，妳有啥好舍不得的！」祖母說。
「花早晚會謝，雞也早晚會被我們殺了吃掉，妳又為啥舍不得它們，哼……」我憤憤不平。
「我跟妳說哈，明天不要吃雞蛋了……」
不知是因為雞們把所有的花都吃完了，還是因為祖母年紀大了，沒有精力再侍弄花花草草了。總之，好花沒有常開，甚至連祖母喜歡的梔子花，也壹並消失了。
原來種花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壹片水泥地。
從那以後，我們家院子的墻上，連青苔都不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