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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端傳媒:共產主義,幻想還是理想?

對話端傳媒:共產主義,幻想還是理想?

對話端傳媒:共產主義,幻想還是理想?

破土編者按:2015年深秋的北京,霧霾鎖城。似乎沒有任何來由,被許多精英認為已經遠去的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又開始徘徊在中國的輿論場。習近平關於「革命理想高於天,實現共產主義是我們共產黨人的最高理想」的言論引起了各方關注。「教授」、房地產大亨、網路大V,都被動員到圍堵共產主義幽靈的行動中來了。也許覺得第一輪圍堵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遠在香港的「端傳媒」又邀集了周舵、徐賁、洪振快三人,以五篇文章《馬克思主義是真理還是宗教?》、《論證共產主義的馬克思犯了哪些錯?》、《蘇聯與中國,用不同的方式證偽共產主義》、《前蘇聯的三重信仰危機》、《王歧山談合法性背後的幻象與危機》,發起新一輪圍堵,似乎不把這個不安分的幽靈重新裝進瓶子裡就不能甘休。

雖然端傳媒的編按自認為「熱點之後,有必要提出重要問題——共產主義是理想,還是幻想?馬克思主義失敗了嗎?」又「邀請三位先生」「以五篇文章」「從條分縷析共產主義、蘇聯的信仰危機到重塑合法性等多個角度,談論共產主義(馬克思主義)的是是非非,以及中國的未知前路。」然而,考慮到這幾篇文章的視角上如出一轍,很難說它們能夠回答了編按中所提出的「重要問題」。

對於這個上帝可以信、王林大師可以信、市場萬能論可以信,共產主義卻不能信的時代而言,共產主義是否還能作為一種理想,確實是一個重要問題。為了全面回答這個問題,今天破土君也公開徵集文章,也條分縷析馬克思主義、談論共產主義、以及中國的光明前路。破土先推出第一篇稿件,並將陸續發表其他稿件。歡迎各位網友加入討論,來稿請電郵至[email protected]

李民騏:自由主義時代我們為什麼要信仰馬克思主義?
文/李民騏 美國猶他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據聞,為了回應習主席關於「實現共產主義是共產黨員的最高理想」的講話,端傳媒邀請周舵、徐賁、洪振快等三位自由派「領袖」以五篇文章「證偽共產主義」(其中周舵先生一人就貢獻三篇),據說港臺地區傳播甚廣,讀者爭相傳閱,云云。

如果按照自由派隊伍裡面的資歷來說,周舵等先生屬於我的前輩。自1989年以來,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各位先生,似乎什麼也沒有忘記,什麼也沒有學會,還是生活在柏林牆倒塌的那個瞬間,還是陶醉於「歷史的終結」,對於中國與世界大勢的變化茫然無知。如果要比,今日之自由派,未嘗不是在步上世紀八十年代史達林主義遺老之後塵。

中國現代的自由派,作為一種政治力量,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產生的。但他們既不是真正地、完全地代表資產階級的利益,也不是如它自己有時所標榜的,是代表了人民大眾的利益;而是在特定歷史時期代表了相當一部分城市小資產階級(這裡專指城市專業技術人員、自由職業者等)的利益。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自由派曾經是強大的,他們曾經壟斷著青年的思想,他們曾經那樣接近權力中樞,但眼睜睜地把機會錯過了;他們那時雖然還不富裕,但還是有理想、有激情、有獻身精神的,有些像當年的共產黨人。後來呢,有的消沉了,有的被招安了,有的盲目地往體制的槍口上撞,有的做了資本家的食客、管家、御用文人,還有的內鬥內行、外鬥外行。海外的隊伍早就瓦解了,國內的也多半被體制吸收了。今天,還有多少有理想、有抱負(而不是為稻粱謀)的青年在追隨他們呢?

本世紀初以來,一批又一批的青年在左轉,已經成為內地在思想上、政治上最活躍的力量。對於馬列毛左派在內地青年和一般群眾中的實際影響,各位先生可有客觀、可靠的估計?各位先生難道沒有考慮過,除了「馬克思主義的欺騙」,在這思想運動的背後是否還有更加深刻的原因?難道僅僅是因為今天的青年沒有經歷過「文化大革命」,就像當年的老左派責備青年嚮往資本主義是因為沒有經歷過「舊社會」?

二十多年前,空談自由、民主、憲政(姑且不論這三者之間的矛盾)尚可屬於天真。但是,二十多年過去了,仍然不進步嗎?洪振快先生深為中共的合法性所憂慮。有朝一日,中共不「合法」了,中國就能夠實現自由、民主、憲政了?今天受馬列毛左派思想影響的青年數量這樣多,整個社會這樣脆弱,中國的工人階級又如此龐大,並且眼看著越來越好鬥、越來越激進,即便是城市「小資」也正在發展「仇富」的思想。

形勢如此可慮,站在自由派的立場上,難道不揪心、不擔憂?如何還會有閒情逸致來算「共產主義」的舊帳?

周舵先生的哲學
周舵先生是學哲學的,但是周舵先生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批評實在是大失哲學水準,完全是一堆花邊新聞、道聼塗説、主觀臆測的大雜燴,外加赤裸裸的歪曲胡說。從周舵先生的「批評」中,不但看不出周舵先生讀過馬恩列任何關於哲學的原著,甚至連上世紀中學哲學教科書的理解水準都達不到。

在《馬克思主義是科學真理還是宗教?》這篇「大作」中,周舵先生先是吹噓自己如何師從「黨內思想領袖」於光遠學習科學哲學,然後在講了經驗實證主義的科學觀以後,便是大批黑格爾的「唯理主義」,接下來筆鋒一轉,「馬克思的全部理論大廈,就是建立在黑格爾的經院哲學式的玄想式‘方法’之上」,「他的研究方法、理論建構方法全然不是前面所說的科學方法,而是‘頭足顛倒’之後的黑格爾主義——不論如何顛倒,其方法論的本質不變」。除了人身攻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式的惡意揣測之外,這差不多就是周舵先生對馬克思哲學的全部「批判」。

將馬克思主義哲學歪曲為黑格爾主義,然後再借批判黑格爾來打倒馬克思,周舵先生決不是第一家,並且恐怕還是最蹩腳的一位。

周舵先生講到經驗實證主義的科學觀:從問題出發,通過觀察和實驗搜集經驗事實,運用歸納法和科學想像力,提出理論假設,然後用經驗證據對從理論推導出的可觀察現象做出驗證,從而做出證實或證偽的結論。周舵先生在這裡所概括的,應當說,基本符合現代資產階級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一般實踐(對不起,這裡要說「資產階級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請周舵先生不要激動,這絲毫不妨礙你「證偽」的自由)。

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什麼是「經驗」?經驗是依賴於人的主觀的東西,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的東西?如果說經驗是主觀的,我們怎麼知道從經驗證據中獲得的理論是客觀的或者說是科學的?如果說經驗是客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變化的,科學又為什麼會進步?新的經驗證據與舊的經驗證據之間為什麼會發生矛盾?如果兩者都是客觀的,為什麼一種客觀在一定條件下可以推翻另外一種客觀?除了「科學共同體」的「範式」以外,還有沒有更加深刻的原因?「科學範式」發生革命的根本原因是什麼?

周舵先生是否同意這樣的觀點:所謂「經驗」就是人對於客觀存在的外部世界的感知。如果同意,周舵先生是否承認自己是唯物主義者?如果不同意,周舵先生是否承認自己實際上是唯心主義者?

周舵先生是否承認,外部世界是客觀存在的?周舵先生是否承認,自然界在人類產生以前就是從來就有、一直存在的(列寧的問題)?如果周舵先生對列寧的問題做肯定的回答,周舵先生是否同意物質是本原、意識是派生的,人的意識不過是外部世界在人的頭腦中的反映?如果是這樣,科學是不是也是外部世界在人的頭腦中的一種反映?科學的真理性是不是取決於在一定時期的科學理論認識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正確地反映外部的客觀實際,而不僅僅是「經驗」?

請周舵先生考慮,科學是怎樣產生的?科學的產生,是不是人類的長期生產鬥爭和階級鬥爭等社會實踐的結果?科學的產生,是不是在物質生產力發展的一定階段,才有可能?如果是這樣,周舵先生是否在事實上接受歷史唯物主義?

人類科學活動的目的是什麼?是單純為了獲得能夠得到經驗證據「證實」的理論假設嗎?還是為了將科學理論運用於生產鬥爭、階級鬥爭等廣泛的社會實踐?這些實踐是不是又必然造成新的、大量的「經驗事實」,從而反過來影響並決定科學的發展?在這個社會實踐、經驗事實、科學理論,再到社會實踐、經驗事實、科學理論 … 的循環往復過程中,人類的認識能不能逐步地接近自然界和社會的客觀實際?如果不是這樣,周舵先生願不願意承認自己實際上是不可知論者?如果是這樣,那麼能不能說,人的正確認識實際上來源於生產鬥爭、階級鬥爭等廣泛的社會實踐,並且要接受社會實踐的再驗證,從而通過大量相對真理的反復長期積累,逐步地接近並達到絕對真理?

如果周舵先生同意上述觀點,周舵先生是否就同意了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也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如果周舵先生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那麼,就馬克思主義可以指導周舵先生達到對客觀真理的認識來說,可不可以說馬克思主義是科學?

周舵先生的歷史哲學
周舵先生有個不好的習慣,那就是他在批判馬克思的時候,既不願意花時間閱讀原著,也不願意核對自己的道聼塗説、任意揣測有沒有文獻的根據和來源。
為了論證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是錯誤的,周舵先生列舉了13項致命錯誤(周舵,《論證共產主義的馬克思犯了哪些錯?》)。其中多數屬於無知的胡說,只有幾項值得討論一下。

在周舵先生看來,社會現像是非常複雜的,「比自然現象高出不知多少個數量級」(誠不知周舵先生是根據怎樣的「經驗證據」下了這麼一個大結論),根本不可能有必然規律。

這裡要向周舵先生請教一個哲學史上的著名問題:我們每天早上都看到太陽升起,連續一千次,那麼是否就可以肯定地說,明天早上太陽必然第一千零一次升起?這是休謨的問題。休謨是個懷疑論者,就是不可知論者,用這個問題來說明不存在必然規律,或者僅存在周舵先生所說的「概率統計」意義上的規律。
但是,現在只要稍有天文學常識的人都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的,明天早上太陽必然升起。這是因為,太陽明天早上升起,只不過是地球每天完成一次自轉在視覺上產生的現象。休謨不能回答為什麼太陽必然升起的問題,是因為他只是「知其然」(太陽在過去每天早上升起)而「不知其所以然」(地球每天自轉一次)。「然」與「所以然」的關係,就是事物現象與本質的關係。

社會現象雖然複雜,但是任何社會都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產生、存在和發展的,因而也都有一定的本質性的社會關係。這些本質性的社會關係規定著一個社會的基本性質,這個社會的基本性質又規定著它運動、發展、變化的一般特點,也就是規律。比如,周舵先生堅定地認為,人類爭取建設共產主義的嘗試必然失敗,這就是周舵先生根據自己所認定的人類社會本質特點總結出的「必然規律」。再比如,周舵先生很有信心地判斷,即使到了共產主義社會,人類仍然要無休無止地為了爭奪「優質異性」而展開鬥爭,這又是周舵先生根據「人永遠是動物之一種」這一本質特徵總結出的「必然規律」。既然周舵先生連在現實世界中尚未存在的共產主義社會的「必然規律」都能夠總結出來,馬克思主義者為什麼不可以根據現存和以往社會的本質特徵總結出它們的「必然規律」呢?

周舵先生關於必然性有另一個有趣的問題,那就是,如果社會進步是必然的,如果資本主義必然滅亡、共產主義必然勝利,為什麼還要搞階級鬥爭,還要搞無產階級專政?人都是要死的,但是沒死的人還是要繼續生活。周舵先生沒有吃長生不老藥,周舵先生正在必然地、無可挽回地走向死亡,但是周舵先生今天還是要喝水吃飯睡覺休息,維持新陳代謝。

資本主義是必然要滅亡的,現實的資本主義正在走向死亡。但是,只要資本主義還存在一天,無產階級就要被壓迫、被剝削一天,無產階級就必然地(不以周舵先生意志為轉移的)要進行反對壓迫和剝削的鬥爭。無產階級為了爭取自己活得好一些而鬥爭,這是符合自由民主精神的,應該是周舵先生所贊成的。無產階級必然為了自己活得好一些而鬥爭,這也是資本主義必然走向滅亡的過程的一部分。

周舵先生的經濟學
周舵先生說,馬克思的「經濟學」是「一把單刃的剪刀,只有供給理論,沒有需求理論」。實際上,馬克思的「經濟學」比周舵先生所說的還要糟。馬克思只有「政治經濟學」,沒有「經濟學」,並且既沒有「供給理論」,也沒有「需求理論」,而只有價值規律。

說到這裡,周舵先生一定會搶白:「有充分證據證明」,龐巴維克已經把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徹底駁倒了。想來周舵先生對於龐巴維克之後所發生的經濟思想史已經一片茫然,更不曾追蹤現代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關於「轉形問題」的討論。或許理解轉形問題所需要的數學十分複雜高等,周舵先生力不勝任。

周舵先生身臨其境般地描述:「主流經濟學的邊際革命出現之後,馬克思完全傻掉了」。周舵先生是否知道,後來爆發了「兩個劍橋的論戰」,主流經濟學的薩繆爾遜完全傻掉了,因為論戰的一方從邏輯上論證了主流的新古典經濟學無法同時定義並測量資本和資本的邊際生產力而不陷入循環論證或者導致類似於利率上升而資本密集度反而上升(在新古典經濟學中,如果利率上升,資本密集度應該下降)一類的自相矛盾的結果。薩繆爾遜不僅傻掉了,而且公開承認論戰失敗。在經濟思想史上,論戰雙方中的一方因為邏輯錯誤而被迫承認自己論戰失敗,這是唯一的一次。

「兩個劍橋的論戰」之後,整個「邊際革命」的邏輯基礎都不存在了,馬克思還會傻掉嗎?

資本主義必然滅亡和自由派的投降
馬克思的一個基本觀點是,一切人類社會都是依賴於一定的歷史條件而產生、存在、發展的。對於馬克思來說,決定一個人類社會產生、存在、發展的最重要的歷史條件就是人們的物質生產和生活方式。在一定的歷史時期所形成的歷史條件,決不會固定不變,而必然不斷地發展變化。當一個社會所賴以存在和發展的歷史條件變化到一定程度,就不可避免地要與現行的社會制度發生越來越嚴重的衝突。這種衝突,最終只能以已經不適應歷史條件的、舊的社會制度滅亡,代之以新的社會制度來解決。這就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

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看來,一切社會制度都是歷史性的,因而一切社會制度都只能在一定的歷史時期、一定的歷史條件下才能存在和發展,永恆不變的社會制度是沒有的。資本主義是人類歷史上一個特定的社會制度,它同樣要依賴於一定的歷史條件才能存在和發展。自從資本主義產生、發展並取得全球統治地位以來,資本主義所賴以存在和發展的歷史條件已經發生了很大的乃至根本的變化。

僅舉一例,在資本主義產生以前,由於人類的物質生產和消費規模有限,人類對自然環境的影響總的來說是有限的,即使爆發環境危機,也僅僅影響到個別的地理區域、個別的文明。在資本主義時代,由於資本無限積累的傾向,人類的物質生產和消費爆炸式增長,從而導致世界資源迅速枯竭、環境全面破壞,氣候變化危機標誌著全球生態系統瀕於崩潰。周舵先生既然引用了羅莎·盧森堡對列寧的批評,或許也知道,羅莎·盧森堡的另一句名言,資本主義之後,「不是社會主義,就是野蠻!」

資本主義可以不滅亡嗎?如果出現了下述三種情況中之一,資本主義或許是可以不滅亡的:(A)資本主義不是一種社會制度;(B)資本主義可以不依賴於一定的歷史條件而存在;(C)資本主義所賴以存在的歷史條件可以完全靜止下來,不再發展變化。

人總是要死的,一個社會制度也總是要死的。無論中國的還是外國的資本主義,總是要死亡的。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中國的自由派朋友們,你們何去何從呢?是向社會主義投降,還是向野蠻投降?

李民騏
2015年10月25日晨於美國鹽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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