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圖見此。
國慶期間的保安安排達到了草木皆兵的境地,溢於言表的都是恐懼。北京的士內全部安裝了監聽器、超市的貨架已沒有刀賣或連放白鴿的市民也遭公安扣留問話了好幾天。所有民間活動都要放在國慶的祟高標尺下來重新估量,於是在不可放白鴿之外:上訪者、維權人仕和不同意見者遭監控、軟禁、驅逐出北京甚至監禁。彷彿前述那些活動,不管性質是日常抑或異議都喪失了自身的存在權利。國慶因而成功地顯得普天同慶,但卻只能在封殺所有「不高興』的可能情況下才普天同慶。如此狼狽地草木皆兵,其成功反証的不過是自身的空洞。然而,此一空洞在刻下卻佔據著壓倒性優勢,這在本港高度央視化的電視台的所謂國慶新聞中得到最佳示範。
電視箱連日播放國慶的資訊和新聞,其中一集是關於多年以來口號檢閱的不同設計。不消説,時間被分作典型的三段:毛澤東的1949新中國、鄧小平的1984改革開放和之後的當下。當然,社會主義的新中國更多地意味著不堪回首的前塵斷片,焦點因而是放在1984的國慶檢閱,那張北大學生「未經審核』的自發橫額「小平您好』再次活現,但其符號意義—特別在香港人的集體記憶內—沒有指向五年後的斷裂、顛倒和鎮壓--「小平您好,您好糊塗』,而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而「與時俱進』(新聞旁白謂)至當下。新聞人員還訪問了「黨史專家』,他除了説其時北大學生--作為改革開放的先鋒--十分認同鄧小平之外,竟特別「由零講解』檢閱中「軍隊的本質』,即解放軍如何作為「人民軍隊』的象徵。又一次,「人民軍隊不打人民』此一口號彷彿不曾存在,而八九年夏天那一次政權的象徵性破產,竟在債務未償下「自然』復元。為了讓六十個年頭看起來都是那麼循序漸進、成就輝煌,新聞工作者不惜叫八九民運缺席,不惜違背那份曾經切膚的常識。
宛如那句著我們「放下包袱向前看』的思想訓令,國慶其實延續並發揮相同的效果:今天人們只被允許通過「國家必定值得慶祝』此一符號和框架來認識並感受當下的中國,而其他一直與之競爭的思感途徑彷彿失掉了根基:上訪者、維權人仕、政治腐敗、貧富懸殊(一部份人先富起來的別稱)、族群矛盾、生態危機、兩制下香港的不民主和各項未償還的歷史債務等。再舉一個重要例子,呼籲釋放《零八憲章》發起人劉曉波的勸說方式竟也逃不出幽靈般的國慶,知識界這樣説道:國家該在國慶前釋放劉氐,做為送給中國的生日禮物。這不是很清楚了嗎?釋放的訴求彷彿沒有了自己的根據,而要以國慶做基礎。因此,國慶在今天起作用的方式不僅是「辦喜事』那末簡單,而是像施法術般遮蔽了思感中國處境的其他合理視點。
國慶在思考上的支配地位,就像很多關於電影《大白鯊》的解讀方式,人們無不圍繞殺人鯊而團團轉。批評家説牠是自然反撲人類—沙灘—的象徵(市長不肯關閉沙灘)、説牠是懲罰慾望橫流的美國青年(一對青年意圖在海上做愛)、説牠是美國立國精神的變質(市長希望通過國慶假日而開放沙灘撈一筆,妄顧人民安全),等等。凡此種種都離不開殺人鯊此一符號,人們只能透過它來解讀電影、指示(Signify)銀幕外的現實。然而,會不會殺人鯊根本不是唯一重要的符號?人們會不會捉錯用神?那些由於殺人鯊(用以解讀電影的支配性意象)的過度在場而彷彿缺席的其他電影元素—例如男主角警長和配角書卷味重的鯊魚年輕學人--會不會更重要?以上問題同樣適用於今天。國慶並未如有關它的主流表述般完美,它不過是四九年至今第六十次的十月一日,當中的斷裂和反覆更叫人難以辨認這個國家的連續性,而今天中國的諸種問題絕不少於其值得慶祝之處。因此,今天的十一彷彿等同盛世,其中的必然性,像那條殺人鯊,極可能是種幻見。
此文刊今天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