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哥哥仔給我們講出的美好性別路向——《性路無疆.深圳男性性工作者口述歷史》評介

哥哥仔給我們講出的美好性別路向——《性路無疆.深圳男性性工作者口述歷史》評介

  每天都有多事情發生,而我們並不知道。每天都有不少哥哥仔(男性性工作者)抵達香港,四出迎接撥了電話登入MSN的男客。他們或跟我們乘坐同一班地鐵,或於路上擦肩而過。每天開往羅湖或落馬洲的火車,一列一列把需要暫時脫離壓抑生活的同志,送往深圳各區,同時又一車一車把另一批運回香港。我們對於情慾的流動,知道得實在太少。

  因為認識貧乏,我們價值觀念裏往往充斥既定而失實的印象。基佬不是娘娘腔就是色情狂,人妖一定變態,妓女的身世肯定坎坷,周身賤格,一世不得翻身。如今,形象專業而得到社會認同的醫生都需要站出來為「癲癇症」易名,去除歧視與誤解,就知道看似繁華先進的香港,尚存不少偏見。我們越大聲排斥一些「不正常、不正當」的人和事,就越顯得我們無知,及愚蠢。《性路無疆深圳男性性工作者口述歷史》是本難得的結集,讓我們有機會聽聽生活於另一處境與文化下的朋友的經歷,發現賣淫及男同性戀並不是我們想像中的污穢與厭惡。

聆聽朋友的故事回看歷史

  回歸後隨著香港本土意識抬頭,口述歷史(oral history)一詞慢慢為人認識。這紀錄歷史的方法出現超過六十年,核心的價值在於讓沒機會發聲的人或不被重視的生活細節獲得紀錄,翻新我們對歷史的概念,並從另一個角度理解歷史。讀者,像在聆聽一個不曾認識的朋友講述自己的故事,感覺卻猶如與知己茗茶聚舊。談及的內容可能條理分明理據清晰,也可能次序跳躍模糊不清,甚至令你無法判斷資料之正確。這並不要緊。學術一點的說,那是口述歷史拒絕大歷史敘述與邏輯的表現,女性主義及性別理論喜歡運用的策略。生活化一點來說,讀者可以想想記憶是怎樣重組及被合理化,為甚麼受訪者會選擇談或不談某些內容,為甚麼會忘記或混淆某些細節,他們如何去說這些內容,以及現有的歷史資料跟他們所說的有何不同,或為甚麼現有的歷史不曾提及受訪者認為重要的部分。誘導讀者思考而非盲目相信,閱讀歷史的意義才因而衍生。本書八位受訪者口述的篇幅不一,面向迥異。種種細節與受訪者的出身、成長歷程、文化背景、年紀、現時的生活狀況,及價值觀念等有何關連?全都是值得讀者細味與思索的地方。

  對於香港讀者來說,閱讀簡體字可能是個難題,而受訪者所用的內地用語(如「提成」即「抽佣」)及賣淫行內與同志圈術語(如「419」即「for one night」),又是我們需要處理的另一個部分。該書為甚麼要寫得這樣趕客?如果,你心目中有這樣的疑問,可能要反過來問為甚麼一定要迎合讀者?「顧客永遠是對的」這句話不一定正確,劉德華提醒你「今時今日的服務態度」也不一定適合用於一切事情。該書的受訪者是中國大陸的哥哥仔,原原本本把他們的文字及用語出版,才最原汁原味,最能咀嚼字裏行間的意義與語氣,再好的翻譯其實只是二手貨。這,是口述歷史的精神,及讓我們放下身段或價值觀念的學習機會。因題材敏感,該書暫只於香港及台灣出版。香港人,其實我們要慶幸香港仍有出版與知識交流的自由。

應有盡有,任君選擇

  主流媒體善長把事情約化,使一切流於既定形象。「不正常」、「下賤」的應被貼滿負面標籤。賣淫的,就應是身世坎坷,為債務、為生活走投無路而不情願地出賣肉體,過著非人生活。我們當然不要偏見,更不要歧視,但糾正誤解的同時,也不能把事情美化,掩蓋行內黑暗的地方或部分從業員悲慘過去的事實。畢竟,這個世界甚麼人甚麼事都有,要讓大家看到的,正是紛陳的歷史洪流。

  阿力幾歲大就要走七、八公里的山路上幼兒園,家裏窮得沒有地板,灑點水走兩步滿屋到處是泥。他十一歲喪父而跟隨媽媽投靠好賭的繼父,每次吃飯總有搶著吃的感覺。小強來自廣西山區,讀書時一天三餐只花九角,以白飯青菜為主沒一點肉,但能有機會升至初中已是家裏最幸運的一個。阿杰認為當哥哥仔沒有自由,很多時只有服從媽咪(中介人)的安排。生活被嚴密控制,集體居住,不太有獨自外出的機會,有的被沒收身份證,有的被拍下艷照作備為痛腳。回想最初穿著透明內褲站台演出時,他只感到自己一點尊嚴也沒有;而後來,因沒有好好保護自己更不幸染上梅毒與愛滋病。

  不過,Daniel卻是大學畢業生,家境相當不錯,外公是在新加坡出生的高級知識份子,外婆是台灣人。自小,他的父母就給他灌輸「要好好讀書,你要出國」的想法。阿力很享受當哥哥仔,既有性滿足又有可觀收入,何樂而不為?他有男朋友又有女朋友,曾試過三人大被同眠左擁右抱,儘管不一定有齊人之福。做了隆胸手術卻保留男性性器的上官靈靈不在會所或酒吧工作,當街女自由自在找大屁股大雞巴客人。他╱她認為自己是為性而活,沒有男人日子不知怎樣過。阿貓一入行便當紅,曾在新加坡一天接待九個客人,月入過萬而感到自豪,並能為鄉下的家人提供富足的生活,高興非常。現在,他更尋得感情穩固而踏實的男朋友,每每到香港都跟其男朋友的父母同住。誰說哥哥仔不能尋覓真愛,享受家庭幸福美滿的生活?

活著不是只有性

  先讓一些人民富起來,沿海重點城市經濟起飛得升上天堂,中國發展不平衡的狀況影響著每一個人。於農村、鄉鎮成長的,出路似乎只有一條,離開鄉下往城市闖。哥哥仔,其實也是民工潮裏的其中一員,賣淫只不過是眾多工種的其中一種。書內受訪者憶述他們從鄉鎮到城市的經歷時,往往都是向機會投靠。哪裏有親戚朋友介紹工作,人就會到哪裏去;入了行賣淫,情況也沒有改變,這裏的媽咪不好客人不多,就往另一個城市走。當他們重組自己的過去時,筆者看到的是一幕一幕民工尋找生存空間的歷程,甚至可從他們的故事了解當代中國社會的狀況。

  漂泊感,是這個行業強烈得很的特性。無論他們來自山東、安徽、四川還是廣西,走訪過不同等級的城市,深圳彷彿是他們的落腳點。深圳,是個跳板,讓他們有機會到香港、澳門、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方賺錢。哥哥仔雖然有固定的會所或酒吧連繫,但沒有固定的工作場所與生活環境。經常四處闖蕩,根本已找不到一個叫做家的地方。穿梭中港兩地,或於跨國公司工作經常出埠的香港人(地球村居民?),相信也有類似的感覺。坐火車坐大巴坐飛機,坐到連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方,該往哪裏走。自己如是,工作上遇到的朋友亦如是。哥哥仔很多時難以建立固定的友儕網絡,更使他們失去歸屬感。那麼,為何他們還繼續選擇這份工作?無他,賣淫的收入比一般民工高好幾倍,一般的每月三、五千,有點本錢勤力一點的上萬元月薪也不為奇。中國大陸人的家庭觀念比香港人重,為人子女在外工作就有供養父母的必要,若是家中長子,壓力更為沉重,萬千寄望盡在你身。除了家人日常生活開銷,弟妹要讀書、父母要看醫生或是建蓋新房子等,全是哥哥仔扛上肩的責任,也是中國大陸絕大多數民工的責任。

  人非草木,誰屬無情?爛得令人扁嘴的話,卻又真切存在於每個人心中。漂泊生活令人感到無依,家庭負擔又沉重,而個人對同性的愛慕及從事賣淫行業等事情,都得三緘其口。連至親的父母兄弟姊妹也不能分憂,感情生活,對哥哥仔來說是個出口。在學時戀上直男同學、愛人離我而去結婚生子重投「正常」的生活,自己的另一半都是賣B的帥哥,或是兩人之間不存在性關係的情侶生活等,林林總總的關係,令人意想不到的配搭,都有可能發生。雖然小強覺得同志圈都比較虛假,人們又喜歡相信出賣身體的人不可能找到真愛,但能否建立穩定關係好像與性取向與性工作沒有直接關連。阿貓就想跟讀者說:「我們也同樣需要感情,需要愛情,給別人愛,也需要去愛別人,知道不?不要把我們看成怪物就行了。」

性別與情愛觀念不須確定

  我們對男、女的外表、行為、期望與規範,全是特定文化與社會秩序下的產物,例如大陸人十來歲就開始關心結婚的問題,過了廿五歲還沒有伴侶,三十歲也沒有生小孩,人家會覺得你一定有問題。因而,所有人自小就假設自己喜歡異性,至發現自己傾慕同性時,便有點不知所措。正如小強當初發現自己喜歡男人,曾想過去找醫生看;小米的已婚客人買過服務後,心慌得哭出來,接受不了自己對同性性器的好奇。的確,我們都活在異性戀情愛模式的「保護罩」下。見慣世面的哥哥仔,都逃不了這套價值。小不點的心態是典型的直女,只對具有男人味的直男產生興趣,又會與其女人爭風呷醋,誓要引到人家的男朋友上床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阿力與上官靈靈都不太看得起C、娘、乸型或CAMP的男人,完全是異性戀女性對男子氣慨的盲目要求。

  不過,他們對於性、同性戀及個人性身份的看法又很有趣,與我們的想像可有距離。性,是工作的一部分,可以與感情截然分開。哥哥仔與哥哥仔變成情侶並不鮮見,你有你賣我有我賣,落場後牽手過自己的感情生活,向基督教將性與愛(sex and love)綑縛於一起的主張說不。因而,直哥哥仔服務男客之時,心理關口不一定太難衝破。他們與客人的關係,又是千變萬化。他們賣的是快樂、接受與認同,性只是一種中介。阿杰願意接受外表難看得很的殘障客人,填補了社會對殘障同志性需要的漠視。Daniel與小米覺得自己像個心理輔導員,安撫客人的不同心情。偶爾遇上豪爽客人,初次見面就送手機衣服,可見客人買性的心態並不一定在於發洩,發洩及發洩,更多時,是想找個伴,暫時卸下對性及性取向的束縛。

  曾跟同性發生關係的男性,並不一定認為自己是同性戀,轉頭穿回褲子又可以繼續直男的生活。同性性取向對大陸朋友來說不一定與生俱來,「變成」同志的想法仍然普遍存在。這與香港或歐美很強調同性戀是先天而不能逆轉的想法不同。(當然,這先天論的主張與同志運動的發動有莫大關連)而上官靈靈對自己的跨性別身分,更令人摸不著頭腦。他╱她本身喜歡自己擁有男性的身體,卻不喜歡男同志。因而,他╱她只做了隆胸手術,以辣妹的形象示人,吸引直男客人。客人買性時,往往誤以為跟她進行陰道交易。那到底他╱她是男還是女?是直還是孿?是擁有男性身體的直女?還貼上酷兒(QUEER)封條蓋棺定論罷了?

  午夜藍的朋友常說,中國大陸對性及性取向的態度往往比香港更為包容及開放。例如,上官靈靈被關進囚牢時,獄官會把他╱她與其他男性分隔開免受騷擾,關了幾天獲釋後,又會關顧到他╱她滿臉鬚根可會引起尷尬。或是有哥哥仔跟男朋友一起去買衣服時,並不介意人家知道他們的關係,而服務員也不太覺得有甚麼稀奇,或問題。的確,那是個既有趣又教人感慨的現象。為何聲稱是國際大都會的香港,不可能有這樣寬容的社會空間?當我們一起走向現代化、城市化及靠近西方觀念時,社會慢慢「進步」,習慣把本來紛陳的事情分類及命名,規劃、規劃再規劃,程序、程序最後還是程序。換上美麗的糖衣,那就是所謂的專業,或優質的服務。這就叫做男,這就是女,同性戀就是這樣這樣判別。西方醫學尚未發達之時,與生俱來的跨性人在接生婆之手上仍可好好存活成長;但到後來每個孕婦都在醫院分娩,既不是男又不是女的就逃不了醫生的「專業判斷」,刀下不留人,切割重整,總之要確保出世紙上最終可以填寫是男或女。不知不覺間,我們漸漸接受不了混亂而模糊的狀態,也忘記沒有邊界無以名狀的可愛。中國大陸外觀上看來與香港沒有甚麼分別,甚至可能更為繁華,然而,人民的「文明素質」與社會觀念的發展,其實一點也跟不上高樓大廈的興建速度。因而,當我們跨過羅湖橋時,往往會發現自己原來已被塑造成王祖藍飾演的Handlelababy,對很多事情都是「我接受唔到囉」。其實有多難接受?回想六、七年代的香港,情況可能有很多類似的地方。而昔日的電視及電影文化,尺度比現在的好像更為寬鬆。這,全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因有你們,所以美好

  紛陳,本是現實的原貌。讀過幾本書的香港人,包括筆者,可能反而要退一步,自省我們對於性、性別、性取向及情愛的想法。口述歷史的出版,除了確認哥哥仔社群的存在,給每一個從事賣淫工作的成員充權(empower),脫離「全世界只有我一個」的孤絕想法外,同時,也是建立大眾討論性工作議題的平台。越多人討論,賣淫就越能變得正當。情況就如近年紫藤、青鳥等NGO努力為姐姐仔爭取權益,開記者會辦工作坊,見報率漸高。學者、電影人以妓女為題撰寫報告拍出獲獎電影,連乖乖大學生也叩門探訪一樓一。姐姐仔的存在,才慢慢變得不是太大問題。賣淫,本來的確不是甚麼問題。反而,因有哥哥仔的存在,我們才能發現社會的多元,生活的可愛。

(註:「半壁版」刊於2010年8月1日《星期日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