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柱銘致布殊的一封公開信,就如捅了蜜蜂窩受千夫所指,除了「漢奸」和「賣國」之外,其中一個「罪狀」就是如唐英年司長說的一句: 「將奧運『政治化』。」這個罪名其實頗堪玩味,如果說將奧運政治化是一個罪名,我們就必須先搞清到底奧運與政治是否真的互不相干,以及這種「互不相干」背後的現實世界到底是怎樣的。
歷史上的確有因「將奧運政治化」而入罪的事件。就在1968 年墨西哥奧運會,兩位來自美國的黑人運動員Tommie Smith 和John Carlos 分別奪取了200公尺賽跑金牌及銅牌,適逢黑人民權運動的低潮,兩位黑人選手獲獎原是可喜可賀,怎料在頒獎台上,他們卻一起採取了一個令人震撼的沉默抗議行動:他們脫掉運動鞋、神情肅穆地低着頭、高舉一隻戴上黑手套的拳頭──是為「Black Power Salute」,以沉默的行動表達對黑人運動員縱有能力為「國家」登上頒獎台,在國內黑人仍飽受貧困和歧視的抗議﹝上圖﹞。
這使奧運會主辦單位以兩位選手的「政治性的不當行為,違反奧運精神」為理由,剝奪其獎牌並驅逐出奧運村。而獲得銀牌的澳洲運動員Peter Norman,為支持兩位黑人運動員,也在胸前扣上了支持人權的徽章。三位運動員當年雖受到不少抨擊,然而,他們的行動也成為了美國黑人民權史上的重要事件,到了今天,他們三人的勇敢事跡仍被廣為傳誦。
這件事成為奧運歷史上的污點,不但因為主張和平及勇氣的奧運會竟諷刺地懲罰勇敢爭取人權的運動員,也突顯了奧運會所謂「非政治性」的虛假,及其空洞的國族意識。運動員只是為國家爭光的工具,只能透過運動去為國家爭取榮耀,卻不可以其主體去借助奧運為自己以至其社會群體發聲。
如果個人參與奧運必須非政治化,那麼國家參與奧運又是否真的那麼純粹?如果不是對歷史過分無知,便應知道政治和奧運從來都分不開,蘇聯、美國、歐洲和非洲多國都曾因政治理由而杯葛奧運,中國也曾杯葛80 年莫斯科奧運,奧運從來都是國家與國家之間宣示立場的場合。
申辦奧運成功,一句「中國人贏了」將所有人的歡呼總結得恰到好處,這份激動跟劉翔破世界紀錄或看嫦娥登月並無二致,因為它同樣都是有關中國的崛起神話的一部分,而神話之下,又是否再無政治?1968 年的事件肯定不會在中國的奧運會上重演,因為遠在08 年之前,北京奧運主辦單位已做足「安全措施」,為對於奧運興致勃勃的諸位乾脆來個「耳根清淨」。據內地報道,為興建奧運場館,中國政府推行了一系列「改善市容」措施,如下令關閉市內50 間民工學校,剝奪民工子女接受教育的機會,進一步將這批主流所指的「盲流」邊緣化;禁止小販、技工以至乞丐在街頭營生,將他們在公共空間上趕絕;堵截歷年不絕的上訪者到市政府;在徵地興建會場過程中,沒有為被拆遷的失地居民作出合理安置和賠償,甚至對抗爭的居民施以刑罰等,不一而足。
今期的《南方人物周刊》訪問了前奧運射擊金牌得主許海峰,他這樣理解中國參與奧運的意義:「體育是社會政治的一種需要,過去咱們什麼都沒有,國際上沒有一種叫得響的行業,拿塊金牌的確能喚醒民族自豪感。現在經濟發達了,全世界都看得到中國兩個字了,一塊兩塊金牌算什麼。」他的話,無意間為中國奧運必須「非政治化」下了有趣的註腳。奧運,是政治的, 也是經濟的,但終歸還是政治的。聲言奧運只等同體育運動,若非過於單純無知,恐怕就是擁抱雙重標準, 以「非政治化」作為政治攻擊的武器,將祖國的崛起神話打造成讓我們政治冷感同時也可心安理得地大談愛國的憑藉,關於祖國的一切亦被還原為太空人、金牌和H 股等指向國家榮耀的符號。而這個祖國,是沒有「人民」的。
﹝原刊十一月十二日明報,受作者委託全文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