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陽長得高高瘦瘦,沉默寡言,一看就知道是個會幹這種事的人。本在北京中關村工作,典型理工男,最後卻又嫌悶,去了法國留學。他學的是國際貿易,卻在一次自助餐會上頭與芝士結緣。留法最後兩年,他在科西嘉島,一個曾以暴力著稱的邊域,法蘭西的「西部」,當然也是拿破崙辭世之地。怎麼會去這種地方上學呢?他說:「我真的什麼也不懂,去了之後才曉得有『科獨』,還聽過幾次汽車爆炸的聲音」。他沒有白去,就是在那裏,他學會了做芝士。
以超高的年齡報讀只收當地人的農業中學,連續被拒幾次,對方後來大概是怕了他的執着,終於圓了他的夢想。回到北京之後,他在這個對芝士沒有多大認識和興趣的漢人社會裏頭,執着地開了一家芝士工房,試驗各種創作,一做就是七年。如今他是圈子裏的名人了,兩年前以一款「北京藍」贏得在法國舉辦的世界大賽金獎,老外一說北京有個做芝士的,指的一定就是他。
雖然他力求正宗,從設備到程序,一切跟足法國傳統,但有一樣很關鍵的東西卻隔開了他和歐洲絕大多數同行,那就是他沒有一塊屬於自己的牧場。傳統芝士作坊,多半脫胎牧場,於是可從乳源處掌控最終成品的表現(例如餵牛的飼料,我們常常能在芝士裏發現它的味道)。中國乳業總有陰影,他只好尋找可靠的小牧場,以高價要求奶農做足符合他各種要求的原乳,而且每批來貨都得小心檢驗,不得馬虎半分。既然如此,何不乾脆自己開辦一間牧場?
原因很簡單。這裏是北京,北京要往更高級的道路發展,容不下這等「低端」產業,就算市郊也不行。其實就連他辦這麼一家小手工作坊,也都變得越來越困難了,因為乳品業被認為是污染行業,而北京再也不能被污染了。雖然在大城市裏重振小工業,甚至農業,是今日世界潮流,很酷很有故事可說的一件事。可是許多官僚不這麼看,他們心目中的「高大上」和這類低端食品工業沒有任何關係。
更要緊的,是整個國家都在控制乳品業。他們覺得當年三聚氰胺那類事情之所以發生,全是中小企業太多的緣故,好像完全忘了大企業在那段日子出的問題其實更多。他們以政策限制這行進場者的數目。不再發牌給新人,等於變相扶持蒙牛等巨無霸,鼓勵他們壟斷整個行業。所以劉陽要在北京週邊辦家小牧場的心願,恐怕很難實現了。
有人認為這可能是政府的基本國策,用各種手段幫助幾家大企業掃除內外競爭,讓它們變成相關領域之內數一數二的龍頭。好處之一當然是容易控制,例如互聯網那幾家巨頭,政府入股之後,就是如臂使指,絕對好過對着一大群散兵遊勇。另外,這也是過往東亞一些國家的經驗,像韓國三星,以舉國之力把它變成一艘巨艦,便足以出洋遠征,國際佈局。而以中國內部市場之大,品類之雜,它簡直更能在所有領域裏面都各自培養出幾家三星,挾巨資海外併購,在全球都當上老大,加起來便是主宰七海的超級艦隊了。
於是又有人指出,全球化到了這個地步,就連經濟規則都得改寫了。中國模式是什麼?他們說,那就是在任何環節任何領域當中都做到最好最有競爭力。於是國際貿易的基礎──比較優勢,也就不存在了。中國根本用不着跟其他人互通有無,他自己就什麼都有,什麼都比人家做得好,什麼都比人家便宜。所以全球貿易,在這些志向遠大,意氣昂揚的論者看來,遲早只不過是中國主導的全球資源和產業的配置而已。這是否就是十九大報告所說的,中國要在幾十年後成為世界強國的「底氣」呢?
全球配置先從自家做起,北京以後不管低端產業了,它們全都得遷到外省。所以只能在那些產業幹小買賣糊口的「低端人口」,也就只好搬走。當我們不少朋友還在錯愕,一個信奉馬克思主義的政府,怎麼能公然宣稱某些城市居民是「低端人口」的時候,他們已經按照中國速度,開動機器,大大方方地拆除掉「低端人口」賴以營生的棲地了。至顯眼的例子,是三里屯一帶的小商店,酒吧,和咖啡館,十幾二十年的生意,多在一紙公文之下,一夜消失。你覺得那是潮人潮地,迷亂中自成秩序的波希米亞小世界?在官方眼裏,那就是外地低端人口打工做生意的混亂聚點。
曾經,北京是個很酷的地方,不只有畫家村,詩人甚至能按區域分成幾個不同的流派,就更別提地下搖滾,和最早在此聞到金錢氣味,把「七九八」變成酷生意的那一批洋派商人了。那是陳冠中、廖偉棠,和顏峻等人紀錄過的「波希米亞中國」,也是李照興所親歷過的「潮爆中國」,有一種香港沒見過的野性,也有一種香港人所不熟悉的「自由」──我知道,對現在的香港年輕人而言,把自由和北京這兩個詞放在一起,是很奇怪的事。我甚至記得,在更早的年代,早到一九九零,六四之後的第二年,天安門廣場還有很多人躺在地上,小睡或者發呆。你今天去那裏坐下來超過十分鐘試試。
於是年輕人開始走了,我的朋友告訴我,他的公司開始留不住人。很多畢業之後,留在北京打拼的青年,一到某個歲數,就想搬到別的地方。也許北京還是機會很多的城市,但是房價太高、壓力太大,如果想要結婚生小孩,一看這環境,為了下一代着想,還是走的好。而像他這種事業有成的,乾脆走得更遠,就算不是舉家移民,至少也得把孩子送出國上學。
可是他又說。前陣子他們一行人開車漫遊,從西藏開到新疆,再從新疆開回北京,一路穿過據說是最危險,因此戒備也是最森嚴的地方。途中經過一處檢查站,排隊過關的時候,一個很年輕的武警和他們閒聊。那個孩子的臉蛋在經年日曬之下,有些紅腫,看起來是個很純樸的鄉下青年。他看了一眼朋友的車牌,感嘆:「你們從北京來的呀?真好,北京是個好地方」。朋友很不同意:「北京有什麼好?人多車多,空氣污染,生活壓力大得要死。你們這兒才叫好,藍天白雲的」。然後那個孩子很認真地說:「對,我也聽說是這樣子的。但是習主席他老人家就住在北京呀,北京能不幸福嗎」?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