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五四」運動90周年。一位在媒體工作的朋友情繫五四,打算採訪關於紀念五四運動的青年,可是,卻發現除了「各界慶祝五四90周年嘉年華」一類疑似青年紀念活動,香港對此的了解,接近一片空白。究竟「五四」到了90年後的今天,除了被命名為「青年節」以外,到底和青年還有什麼關係?如果它已變成了一個純粹的符號、半日不完整的假期(內地青年可於五四放假半天),我們還為什麼要慶祝、要紀念?
早前有校長在報章表示,「政治敏感,我們不講六四 ,會講五四」,認為「五四的議題同樣可讓學生學習歷史和批判思考」。事實上,六四也是五四精神的延伸,就是這位校長單談五四,除了學歷史、談愛國,也應該給同學們看看中共創黨領袖陳獨秀先生的《敬告青年》,那是他在1915年為新出版的《新青年》寫的發刊辭。
6點「敬告」
「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於硎。」——陳獨秀這樣看青年,但讓他更擔心的是:「吾見夫青年其年齡,而老年其身體者十之五焉,青年其年齡或身體,而老年其腦神經者十之九焉。」——話雖青年,但卻失了朝氣,沒了新意,只懂抱殘守缺,維護陳腐朽敗的文化和制度,然後默默的等待接班,這並非我們的話,而是老祖宗的話。於是,他給百年前的青年人,提出了6點「敬告」,希望他們能「有以自覺而奮鬥」。這六點分別為:
.自主的而非奴隸的 .進步的而非保守的
.進取的而非退隱的 .世界的而非鎖國的
.實利的而非虛文的 .科學的而非想像的
此篇文章,亦為五四運動的「民主、科學」思想奠基(順帶一提,香港不容易找到《新青年》原稿,耶魯大學 圖書館卻有整套珍藏供學生隨便翻閱,反而讀者甚眾)。
大概陳獨秀和他一眾同志亦未料到,短短4年之後,便發生了由青年人為主角的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以及史稱為「五四事件」的一連串示威遊行、罷工罷巿。席捲全國的運動是一場全民參與的運動,工人、農民、商人、巿民、學者都參與其中,但起始還是以大學生為主體,雖然有點衝動、部署不嚴謹,但那一腔渴望改變的熱誠,畢竟帶動了整個國家,開創了新的政治空間。自此以降,五四運動便逐漸與「青年」緊緊扣連。1949年,內地政府將5月4日命名為「五四青年節」,並將「愛國、進步」置於「民主、科學」之前,成為了五四運動的核心思想。這些,都是值得肯定的。
「五四」時代的長輩們
然而,「五四」發展至今,已有歷史(historic)變成了歷史重構(historiographic)的內容,充滿了後人對青年人的浪漫想像。無論是「民主、科學」,還是「愛國、進步」,都不是青年人專有的責任或目標,但卻被置於「青年」這個框架之下。因此每年五四,官方都會將之高舉,並作為教育下一代的教材。弔詭的是,即使五四本來是如此由下而上、如此多元包容,今天對青年的期望,卻儼然是一種由上而下、長輩對後輩的要求。回看當年陳獨秀的《敬告青年》,謂之「敬告」,雖是長輩對後輩的警醒,但提醒他們的是青年人需要有合理的批判性,權威和傳統亦應有準備被挑戰的量度。
但今天香港賦予第四代香港人的框架,恐怕比民國時代的彈性,還要僵化得多。當年由《新青年》開始,民國出現了一系列打着「新文化」旗號的大報小報大雜誌小雜誌,捧紅了一群文人,成為「公共知識分子」。那是一代人。與此同時,蔡元培治下的北大有陳獨秀、自由主義領袖胡適、前清遺老辜鴻銘、帝制籌安會的劉師培、由無政府主義者轉型為國民黨 理論權威的吳稚暉、後來被稱為漢奸的周作人、中共立國後和毛澤東 論戰的梁漱溟等等正牌「名師」,都是教授,而且年紀極輕﹕胡適時年26,梁漱溟時年24,他們教育了更新的「新青年」。當時連北大的工友,都藏龍臥虎,包括了毛澤東本人。這些,才是真正的五四精神。
蔡元培校長的胸懷,特別予人追思。五四事件發生時,他主政的北大正是中心所在。他支持同學愛國上街,不希望同學使用暴力;然而當學生被捕,他仍全力營救同學。同學決定罷課,蔡元培勸阻無效,於是在營救學生後,決定請辭。他一方面支持學生的「讀書不忘救國」,所以即使同學做了不合他心意的行為,也一力承擔保護學生之責;另一方面,他以關懷學生的胸懷,提醒學生「救國不忘讀書」,所以最後經師生游說後,決定重回北大,更請來了上述多元名師於北大任教,還保送了5位在五四運動中突出的學生出國學習。
國民教育的理念本身,是沒有人應反對的。但今天學校藉着五四去進行愛國教育的時候,其實正是將五四的真正精神掏空,並只將之轉化為虛無的國家認同,卻使社會大眾離真正意義的「五四精神」愈來愈遠。讓學生與年輕教授知道自己的潛能,並以最大的能力去支援他們追求理想,無論過程是如何富批判性,不正正是教育應為之事?事實上,本地不乏出色的學者和文化工作者,但卻往往不被重視和鼓勵,或被迫於學院中進行與本地無關的學術論文,或在民間被視為廉價勞工。無論是政府或企業,均有責任為本地提供更佳的學術和文化土壤,推動更多前瞻的研究及創作,尊重知識,為理想和創意拆牆鬆綁。這些,才是真正的五四精神,也是我們這一代期許出現的改變吧。
文:沈旭暉、林輝
(刊於09年5月4日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