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之外傳承六四
不諱言,在香港,敘説六四事件的方式並不多樣。六四很清楚,它是一個尤關「真相」的問題。在官方機構如支聯會的旋律裡頭,鐵證如山般的死傷枕藉和軍人槍殺平民等當然是絕對的曲式。這又不難理解。「真相」其實是一種政治產物, 其意義相對於壓制的大陸環境。出於以上考慮,即面對著如此一個遏止言論及記憶自由的政權,則無論「真相」的提法顯得如何樸素而缺乏深思,都會頓時尖銳起來。
可是,讓我們想像一種更複雜的情況。假設六四事件列入教科書——一如眾人呼聲,我們得想想,此舉除了可以幫助學生掌握一些被遏止的真相之外,這段歷史跟我們的下一代又該建立什麼關係?例如,六四這一頁歷史該放在教科書中的香港抑或中國篇章底下呢?此一答案將會因兩地脈絡有別而導致側重點不同的歷史敘述。進一步想,廿年前的香港人到底是開啟了自身的新一頁歷史,抑或只是單純的支援一場他時他地的愛國民主運動?不論答案如何,這涉及了同樣的問題︰我們該選取什麼範疇來敘述六四?這就將我們帶向比純粹「真相」更遠更闊的地方了。
六四記憶︰廿年蛛網
廿年寒暑過去,六四不可能只是個有待接近/傳承的真相。它不會自動走向我們跟前,而總是通過各式的器物與範疇來呈現,像回憶錄、紀錄片、新聞報導、評論文章、文化雜誌及文學電影等。像蜘蛛不住吐出的廿年的絲,紀念的言說和實踐早已編織成一塊錯綜的記憶之網,層層疊疊交錯成複雜的歧路。擅進者稍一不慎便告迷路。
我們可以標舉出林林總總的範疇,如民運領袖、八十年代、心理創傷及政治覺醒等等等等。這些範疇都會將六四捲入特定的地勢之中。好比説一談到民運領袖,我們就看到一籃子典型問題︰流亡三餐不保、私生活可能不檢點,甚至亢龍有悔等。然後,以或明或暗的方式來商榷這場運動的意義。這裡的問題倒不在於上述的情況是否為真,而在於它把六四事件的詮釋視點都圈進了少數民運領袖的手中,並且把他們的私人體會和困難幻化成整場運動的啟示。究其實,至少在香港,八九年的五月群眾由過百萬人構成,而若只從民運領袖的特殊視點出發切入,所收的成效只會跟限制一樣多。
激情革命,或幽閉哀傷
説到底,列入教科書的提議比起想像中的複雜,和需要更多準備。又比如,在六四事件中,理想和創傷這兩個範疇常常相互張力。這可通過人類歷史上兩件重大的事件來比喻。六四事件彷彿潛藏了兩種形象︰一是法國六八年五月風暴般,充滿激情的革命氣息,超越日常生活,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另一面是納粹屠猶般,倖存者長期把不正義的死亡、恐懼及其憂鬱掛在心上,以其締造一種以哀悼和創傷為核心的歷史共同體。相比之下,香港人似乎靠向了後者——當然尚有很遠距離,但代價是不在強調八九民運理想主義的一面。
也許記憶問題的複雜性,不在於它的全有或全冇(all or none), 而在於到底傳承了什麼及其座落的範疇。在要求六四被廣泛地被寫進教科書之餘,也該要求一場同樣廣泛的討論。
原刊《中大學生報》即將出版的六四廿週年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