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國情教育起了作用,香港導演也開始跟上「中國夢」的節奏。陳可辛執導的《中國合夥人》,剛一上映就被稱讚為「很內地,很接地氣」,「是目前講述中國夢最好的電影之一」。陳導說,《甜蜜蜜》那種電影他已經拍不出來了,在這個中國夢的故事裏,他自己也是一個「追夢人」了。
影片以中國著名教育品牌「新東方」的創業故事為藍本,講述了相遇在八十年代大學校園裏的三個青年,經歷了大時代的變遷、個人命運的浮沉後,一同創業成功的故事。在我看來,主人公王陽、孟曉駿和成東青,與其說代表了三種人,不如說是代表了三代中國夢。
三代中國夢
王陽是第一代中國夢的代表,詩人,長髮,放縱不羈,對自由與愛情有一顆赤子之心。面對簽證官的傲慢,他會以傲慢百倍的語氣回敬道:I love my country!那時的中國夢深具理想主義氣息,並對祖國懷有深切的認同。若非逼不得已,知識份子還願守著他們百廢待興的國家。
第二代中國夢發生了轉變,精英階層開始對國家失望,覺得出國是更好的選擇。孟曉駿出生在家境殷實的留學世家,與祖輩不同的是,他出國後就沒打算回來。機場送別的一幕,他對朋友強顏歡笑,轉身卻流下了眼淚。他的心態也是中國千千萬萬移民的心態,一方面,沒人願意背井離鄉受人白眼;另一方面,這個國家未能滿足他的期待,任何一個他鄉此刻都可以趁虛而入。這一代中國夢,已經變成了「離開家鄉才能過得更好」。
到了上演「屌絲逆襲」的成東青這裏,中國夢已經變得曖昧不清。他的成功被描繪得如此淺薄與世俗:搭時代的便車,鑽改革的空子,等賺夠了鈔票,走到哪兒都是大爺。孟曉駿在美國百般失意,不得已回到中國時,成東青和王陽已經成了腰纏萬貫的暴發戶。加入了成的團隊後,一日孟曉駿問成東青:Do you have a dream? 成東青笑道:「別把氣氛搞得那麼銷魂嘛」。孟曉駿不甘心,再次問:Do you have a dream? 成東青笑得更放蕩了:「春夢算嗎?」後來我想了一想,這真不失為第三代中國夢的最佳詮釋。
前兩代夢想相繼死亡,只剩下這麼個中國夢3.0,本來就足夠悲壯了。偏偏還要讓王陽和孟曉駿加入成東青的中國夢,完成中國夢大一統。劇中的成東青還有一門手藝,就是理髮,但凡被他理過的頭,無論是王陽的還是孟曉駿的,都無一例外乖乖馴服。王陽被愛情和理想同時拋棄了,成東青替他理髮,剪斷三千煩惱絲的王陽沒有遁入空門,而是墮入俗世,曾經寫詩的少年竟然是最先慫恿成東青下海經商的人。「現在連賣茶葉蛋的掙的都比你多」,王陽說道。另一位高材生孟曉駿,也經歷了成東青的剪刀手。他歸國的第一天成開著名車來接他,親手為他理髮,告訴他在中國也能掙錢。之後面對公安耍流氓,孟曉駿一上來就不肯服軟:「我可以告你你信不信!」對方哪肯善罷甘休:「你倒是去告啊!」最後還是成東青「識大體」「懂國情」,點頭哈腰賠不是,才躲過了一場麻煩。隨後孟曉駿被教育了一通:「你在美國的那一套,在中國行不通。」孟曉駿青著臉沉默了半響,對成東青說出了一句最讓我無語的話:「我跟你混了。」嗟夫!從此小溪小流匯入大江大海,老路邪路都走上了正路。
俗話說攘外必先安內,內部團結了,就可以一致對外了。劇中的孟曉駿,在中國時心心念念嚮往著美國,連老師說美國種族歧視都要站起來為之辯白。可這位中國精英到了美國下場如何呢?連喂小白鼠的飯碗都保不住,只能去餐廳當臨時工,還要受老闆娘的苛待。TOO YOUNG TOO NAIVE!再看看他留在國內的不及他有出息的朋友,一個個混得如魚得水,鈔票洋酒美女香車。其實,孟曉駿的落魄和成東青的暴發都太過誇張,不過是為了滿足國內觀眾意淫的需要:你崇洋媚外去美國,去了還不是當二等公民,哪有我們舒服自在?我猜看到孟曉駿在美國忍受淒風苦雨的時候,很多人都聯想到了他們國外的朋友,內心獲得了極大的平衡。這無疑也是對國人民族主義情結的呼應:中國崛起了,海歸回國了,美國都要看我們臉色了。所謂的中國夢,還是離不開建立在無知上的自我膨脹。
後來,曾經「活著就為了和別人不一樣」的狂狷詩人退回到安逸平凡的生活,曾經躊躇滿志遠走高飛的學術精英回國做了狗頭軍師。再加上個只會做春夢的成東青,這麼三個背棄了夢想的人,竟然聯手打造了名叫「新夢想」的學校,最後還得意洋洋地開著奧迪,嚷著要去「攻陷美國」。劇情發展到這裏,已經不可挽回地走向了媚俗。孟曉駿受到了「無德無信美國人」的百般羞辱,成東青要替他討回來。但看看孟在美國遭受的,不過是老闆娘剋扣工資,開會人無故爽約,教授找了更合適的人餵養小白鼠。試問,中國臨時工待遇很高嗎?中國小秘書不勢利眼嗎?中國提供了更好的保障,讓你在受到不公待遇時能維護自己的權利嗎?一個學生物的人,不比你一個學電氣的人更適合喂小白鼠?官二代富二代都比你適合多了!反觀留在國內的成東青,迫於生計幫學校主任的孩子補習,鼓足勇氣向主任要工錢,結果主任笑眯眯地賞了他一袋餃子。這還不算,還要以私自辦學的名義將他開除,更要用大喇叭全校通報批評。他孫子似的在領導面前念悔過書的時候,他垂頭喪氣地離開校園的時候,何嘗不是尊嚴掃地?這些尊嚴,他討回了嗎?美國人一個白眼就讓你自尊受辱,而面對那些毒奶粉、毒大米、流氓校長,你又能安之若素?
影片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中結束,現實卻往往殘酷。過去的二十多年裏,這個國家的成長伴隨著失去。大時代摧毀了最浪漫的一群人,最優秀的一群人,卻偏偏成全了成東青這樣的平庸之輩。他們保守怯懦,毫無個性,唯一懂得的就是與世推移。他們在體制內小心翼翼,悶聲發大財,創業時期的黑歷史,發跡了還能拍電影洗白。有中國夢如此,不知是成東青們的幸運還是中國的不幸。使我最難理解的是,作為香港導演,陳可辛先生理應比我們更明白自由、尊嚴、夢想的意義,更明白Beyond歌裏「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的痛,但他卻樂於把悲哀化成輕浮喜劇,把大時代的悲劇隱藏到中國夢的光鮮裏。
黃裙少女吟誦紅樓夢的八十年代,我們不配再擁有,但你也不必拿中國夢來噁心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