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北京那天,是2008年5月4日,選擇這日子,純粹「易記」,或作為一個提點。而且那天在香港,我們為青文書屋舉行拍賣籌款,活動上放映美國藝術家捐贈的動畫《Too Loud a Solitude》。拍賣在上環某畫廊舉行,我卻拖著行李直奔北京工人體育館旁的公司,星期日同事在開工,因為是政府法定「上班日」,中國看來比香港更勤勞。北京人口近二千萬,三分一屬外來人員,在京港人也是其中的外省人,我的工作負責文化,就是個文化外勞。
奧運北京,以運動之名作文化外交,虛建全球化façade假象。這場運動留給北京的是,文化與品牌合作無間的標準產業模式,然後在不同城市山寨複製。而我日夜無休的文化明星狗仔隊工作,以09年元旦十二小時文化名人馬拉松對話作結。當時官方說,北京文化創意產業從業員過百萬,理應包括建築地標的民工和各種看場保安。脫離百萬群眾,我這外勞做回沒身份的他者,幹其他沒人搶著做的事情。
藝術泛濫至死
北京要當「世界城市」,香港自稱「亞洲城市」,這不是弄個Global-architect裝修城市門面就成事。文化,是當下最動聽的外交措辭和政治工具,藉此佔領地球話語權。駱家輝入主駐華大使館的Entrée就是「中美文化藝術論壇」,請來慢食大廚Alice Waters示範「有機外交」,然而在貧脊農村學生基本溫飽還沒解決前,「文化大繁榮」的吶喊只更顯蒼涼。
政府亦不能逼市民「突然文化」,香港此刻的「藝術泛濫」由維港浸到天橋底。自沙士後香港患上潔癖症,趕盡殺絕官方認為不潔的,由露宿者到前殖民思維,以為文化藝術的目的只是美化城市,商場和品牌借藝術家包裝至大家無可選擇的地步。不斷拆遷的北京,至少沒強行把藝術塞進市民眼裡,街道上還能容許老婆婆擺賣、農民騎馬車叫賣水果,在京港人朋友大都喜歡這種亂七八糟的自我生存空間、有機的街道文化。當然,政府一旦要介入,肯定比香港兇猛暴烈。當眼見798朋友被迫遷、艾未未被抓後其好友跟我的狡辯,你知道,在人民基本權利受到威脅時,再談藝術文化都是虛偽。誰說藝術不政治?年初寫Zaha Hadid的Galaxy SOHO,說到保利拍賣行本來賣軍火、798伊比利亞中心的政協華商高平因洗黑錢被西班牙警方拘捕,而紅色資本超級國企更是政治、經濟、文化三位一體的「聖父、聖子、聖靈」。
Galaxy SOHO開幕場面迫爆,如沒必要,現在我不會去發佈會或開幕,因為經常有人滿之患。大家對文化明星特別是所謂「公知」作家無比饑渴,像之前來京的Michael Sandel或國內作家簽書會上千人排隊數小時,因為人民將沒法爭取得到的慾望投射到他們身上,這跟香港市民把期許寄託在碼頭工人身上來個照鏡,無論是公知或工人文化前面,首先是公義。我們的不義來自借自由市場之名的壟斷,國內的不義來自紅色霸權。饑渴的另一極是對公知及其所象徵進行暴力,不單發生在街頭,更有作家在北京書店被捅一刀,行兇者是五毛教授的助理。從語言到身體,更讓人恐懼的是侵噬制度的暴力。
勞動的「審美解放」
寫此文時,法國哲學家Jacques Rancière(內地譯作雅克.朗西埃)正在中國,「朗來了」中國行在藝術界掀起小旋風。可堪玩味是其「中國區總代理」教授安排的頭兩天行程:參觀浙江嘉興的製鞋廠和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義烏。中國粉絲似乎要挑撥火紅年代與師父合著《閱讀資本論》的毛派知識份子:看,全球資本主義就在此世界工廠裁出「邪惡花朵」。中國學者拋出符號,等待解碼,期待朗老身體力行的現場採樣,為中國高級訂製新論述,或在之後幾場演講(「審美–政治:平等之方法」、「說、演和做:在藝術與政治間」、「解放或民主,就在今天」),給中國一個說法。微博上早挑起罵戰,有說朗老被綁架被消費了。可惜北京演講早爆滿,我對「狼來了」無知,但樂於觀摩,一如圍觀香港鴨屎之爭,分別在於前者喝紅酒,後者吃爆谷。有人在Facebook喊請哲學家路經香港。如果朗老在尖沙咀,他也樂於擠在人群中消費鴨子,當然他更應去HIT碼頭或罷工遺址,驗証其「審美解放」和「智性平等」的理論,與其《無產階級之夜》作隔世呼喚。9日晚的演講,他重申「平等作為一種方法,這裡的『平等』應該作為認識事物的起點來理解,而不是行動中的指導方法。」學生並不比老師無知,藝術家和知識份子也不高於工人。然後他提到富士康:「工人的美學解放,是指用完全不同往常的眼光看待自己所在的城市和生活,在那一刻,解放就發生了。但現在的資本是要隔開勞動者,不讓他們在一起,也阻止了審美解放。」在紅色資本國度,阻延解放和平等的其一武器是防火牆,作為寫字工人,我每天都得「跨地域」工作,爬到境外包括香港,跟大多數勞動人民一樣,等待哲學理論被實現的一天。
作者為文字勞動者
文章刪減版載於《信報》-時事評論-「文化論政」-2013年5月20日
本欄逢週一見報,由「香港文化監察」邀請不同意見人士討論香港文化發展,集思廣益,出謀獻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