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日24/10/2010,第八屆香港社會運動電影節將於藝術中心放映《為革命畫畫》和《紅色美術》,時間為晚上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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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中篇請往: http://fleurspirit.wordpress.com)
續上文:「憶苦」之放大,「思甜」之流失
(為要打出以下那些字,我坐在電腦前戰戰競競,想了好久:)
無論文革中樣板戲對工人農民的痛苦的敘述,還是文革後知識份子對自己遭遇的痛苦敘述,都同樣是被放大了。「放大」的意思,就是大家都只看到自己的苦而妄顧其他人的苦,甚至不介意讓別人受苦來填補自己的痛苦造成的匱乏感,又或者合理化他人的受苦,這樣的「痛苦感」就是「放大了」...
或者這樣講,「放大了」,就是「並不恰如其份」的意思吧。
所謂的「憶苦思甜」,是文革期間一個類似我們現在的「社區導賞團」一般的活動,不過政治性更清晰一些,是由苦農民苦工人憶述過往被欺壓的故事,通常結論就是「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大力唱好「新社會」及唱衰「舊社會」。不同於大家現在去菜園村導賞團有好吃麵包、果醬、茶果等等招呼,當時參加要吃「憶苦飯」,即是活動提供的吃食是與窮到甩褲的農民所吃的豬食一樣的飯(如果套在現在的菜園村活動的話,就是沒有好吃的招呼,反而是吃老人們年青時逃難來到香港什麼都沒有時,所吃的東西!)當時不少城市人實在吃不下去,只好一整晚餓著。當然,除了飯餐不同之外,最重要的分別,依舊是「被迫」與「選擇」的分別。(只不過,在現今的富裕社會裡,我們「有權選擇」旁觀他人的痛苦,「有權選擇」當既得利益者而妄顧低下階層的痛苦,這種「有權選擇」也實在令人難過。)
可惜的是,據我所知,這些歷史和文化資源,當時似乎都沒有獲得應有的尊重:往往當苦農民講到過了49年還有「吃不飽」呀「三年自然災害」呀等的狀況,主持的什麼隊長就會叫停。同時,那些過往的故事也並非指向將來,而是指向當時的當權者,亦即那個「人民大救星」,同時也是指向對「反動右派」們的大批鬥和紅白雙色的恐怖。換言之,放大過去的「苦」的可被搾取的一部份,只是為了令當時的當權者獲得合法性,並不與改變廣大貧下中農的苦難有直接的關係--這不是對貧下中農的另一種剝削麼?四人幫對農民樸素的畫作的剽竊,不就是活生生的「當權派」對貧下中農的文化剝削麼?一切文化活動、藝術作品可以散發的所有不同的詮釋空間,全都被「人民大救星」巨大的身影佔據了。在視覺藝術的範疇裡,農民畫與文革的各種宣傳畫,都擔任著這一種「(不)憶苦(不)思甜」的政治宣傳功能。
如果「憶苦思甜」,就是回憶過去受壓迫人民群眾的痛苦,思考痛苦的來源(憶苦/過去),而尋求集體解決的價值觀、方案和願景(思甜/將來)。那麼當時的活動,可謂既不「憶苦」,也不「思甜」:憶苦有強烈選擇性並只服從於當時的當權派的文化剝削行為,思甜只不過是要求大家滿足於現在眼前那個大救星,而不是鼓勵人民自我思考、集體想像民主的將來。
用蘇珊.桑塔格對法西斯美學的說法,就是「對控制、服從、奮鬥、痛苦這四種特性的著迷並為之辯護。」可怕的是,在文革的話語裡,這些「控制」和「服從」,卻是以完全相反的表面語言出現的,亦即「造反無罪,革命有理」一類的反抗性詞語。問題是,當一個人可以被你當眾揪出來又打又罵,而非但無人阻止你,更有洪亮的「人民聲音」陪伴你,那個被揪出來的人,還能算是個什麼「當權派」啊?如此輕易便可把國家主席劉少奇都揪出來往死裡鬥,那需要什麼「奮鬥」啊?「人民」這個至關重要的詞彙,變成了一個可恥的大笑話。
然後,歷史又反過來了。
文革結束後,傷痕文學大量湧現,還有一大堆xyz回憶錄。當然,如果有事沒事就被人當眾畜生一樣揪出來公審,被施以各種非人酷型、被迫承認一切與自己無關的罪,承受你的親戚好友和一切信任的人,因怕受牽連就「告發」你、當眾批鬥你侮辱你,如此這般過十年,一個人所受到的創傷和驚嚇,也並非沒試過的人可輕言理解。人人都需要透過敘述這段驚嚇的故事,以求療傷、懺悔(兩種形態都出現在《紅色美術》之中),而且這種療傷必須是同等公開,才足以有實際的效用。像這一類公開的痛苦回憶,我小時候讀過許多,而同類型的敘述,在《為革命畫畫》和《紅色美術》裡,也出現多次。可是,當大家描述自己上山下鄉吃盡了苦頭,在幹校如何被一些胡亂扣帽子的小隊長小幹部欺侮,卻也很少人會聯想到: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每天在窮鄉僻壤辛苦勞動為城市裡的知識份子、中產階級供吃供穿的貧下中農,過的是什麼樣的苦生活?
這當中,最災難性的是,對理想語言的正反兩面包抄,讓所有一切足以鼓勵人心和團結的話語和視像都全部被抵銷,故此,將以後的世界,遺留在一大片價值和理想的荒野廢墟之上。不要說莫能思甜,甚至連什麼是「甜」也說不清了。
「把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
上世紀初,中國和蘇聯革命成功的時候,大家曉得全世界那些正為受壓迫階層的正義而奮鬥著的人,還有那些已經為此而犧牲的亡靈們,對這兩個地方懷有多大的希望啊!看著這兩個以無數充滿理想的人的自我犧牲而換取回來的機會,就這樣被獨裁主義狼吞虎嚥地吞噬,貧苦人得以集結成抵抗能量的理論資源自此燒散成灰,讓之後幾代的貧苦人再難以結集去抵抗資本全球化對所有無權勢者帶來的災難。
我們事實上是需要文化革命的。
女子可以受教育不是文化革命麼?男女平等當初不是一種文化革命麼?帝制的取消不是意味著文化的巨大改變麼?自由戀愛當初不是文化革命麼?當年倡議白話文運動不是文化革命麼?黑人在美國的平權運動不是文化革命麼?倡議貧窮人的基本生存權利在階級自然論的社會中不是文化革命麼?讓大家從對地球予取予求的態度變成懂得一點環保,不是文化革命麼?藝術文化和知識的普及化,不是文化革命麼?要求人本教育而非工具化教育,不是文化革命的要求麼?
可能又再要用上幾代人的努力,才能把理想的話語和對理想的信任,以及一切的理論資源,從歷史的高利貸那裡,整個贖回來吧--或者將來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將對「集體」的理解,變成真正的「自由人的聯合體」,而非文革宣傳畫裡無名無姓「人民代表」或「偉大領袖」吧?
問題是做什麼,怎麼做,往什麼方向做。上個世紀的失敗實驗,為我們提供了什麼驚惕,或者未能完成的經驗,讓我們可以,踏出每個微小的一步?同時又充份了解到,每個微小的一步,都可能有其不能逆料的影響與歷史責任呢?
走筆至此,已經不能寫下去了,雖然該談的還有許多,但我想起魯迅的巨大黑閘門,以及孩子是否真的願意向光明的未知衝過去的問題,又或者,衝過去之後,是否又重演一次「孩子王」做了「人民大救星」的問題......
如此巨大的黑暗、撕扯與幻滅,恐非任何個人的身心可以承受,亦非應由任何個人獨自承受,所以,還是期待明晚與大家一起觀影後再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