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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千浪,還是水靜流深

龍應台
蘋果日報

從報紙副刊可以看出一個社會的文化體質。在政治壓抑,新聞管制的環境裡,人心的鬱積沒有去處,副刊就成為一個表面平靜、暗潮洶湧的地方。或者是欲言又止的報導文學,或者是拐彎抹角的雜文,或者是借古諷今的歷史評論,每一個字都可能有言外之意,每一行空白都可能有弦外之音。寫的人意有所指,讀的人心領神會。一個社會,本來可以有千種溝通的方式:新聞的報導、時事的評論、議員的質詢、司法機關的調查、心理醫師的輔導、社福機構的協助、警察的主持正義…但是當這些管道堵塞的時候,文學的載重就擴大了,被賦予強大的社會功能。文學性的文字提供了一組密碼,作為社會溝通的另類語言,這種語言,外人看不懂。

在這樣的狀態裡,一石,可以激起千層巨浪。在壓抑中求存的人們渴求解放的聲音,一個作者只要抓到了時代的動脈,又有一點特別的激情和文字的魅力,很容易就成為英雄。而那管制的一方,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力,往往出手打擊,使得英雄的聲勢反而更高。在渴望英雄的時代裡,英雄也容易產生。知識份子在這樣的社會裡,雖然因壓抑而痛苦,可是也因壓抑而往往自我感覺特別重要。極權是惡龍,人民是美女,知識份子就是那手裡拿劍、騎白馬而來的王子,副刊是白馬馳騁的沙場。二十年前的台灣,副刊曾經是萬人矚目的焦點。今天的中國大陸,文化版及副刊的「沙場」雖然有限,但仍舊是疼痛的神經中樞,仍舊是一石可以激起千浪、英雄隨時可以躍起的地方。

香港報紙的副刊與大陸和台灣是一個很不一樣的生態。殖民地的教育與文化導向使副刊從來就不曾是影響社會的「中心」、產生英雄的「沙場」;它是真正的「副」刊,陪襯著英文的主流媒體。回歸七年以後,最近的香港,卻儼然正在進入一個「呼喚公民運動開展」的時代,公民力量有風起雲湧之勢,副刊成為公民意識的花圃。是否真開得出花來,沒人知道,但是土壤,和種子,都鋪好了,只待和暖的天氣。

解嚴之後,台灣的副刊卸下了原先被膨脹的社會責任:揭醜,有新聞記者;為民喉舌,有民意代表;伸冤,有司法機關;扶弱,有社福機構…人民自己的聲音凶猛多樣到一個地步,知識份子四顧茫然,一時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眾聲喧嘩裡,英雄的時代過去了,知識份子和副刊,退到一個安靜的角落,變成多元社會的一元。這時候,比的不再是激情和魅力,更多的卻是專業:影評藝評樂評書評需要專業,批評政府的文化或環保或經濟或國防外交政策需要專業,批評城市規劃和建築美學需要專業,批評政治管理需要專業。副刊,隨著社會的開放多元,也從一石千浪轉化為靜水流深。

不,不那麼美好,因為當政治強權撤走的時候,商業強權取而代之。當價值多元平頭出現的時候,劣幣又往往驅逐了良幣,功利短視掩蓋長遠的視野。知識份子退到邊緣,本是好事,因為「美人」獨立自主才是現代「白馬王子」追求的理想,但是沒有一個社會不需要前瞻者、預言家和行動家,沒有一個社會的改革不需要激情和魅力。回歸專業,並不意味著知識份子的全盤「工匠化」,而是說,知識份子如何在厚實的專業基礎上,不放棄激情和魅力,為社會前瞻,預言,行動。副刊的轉型,可能不是退居邊緣就完了,而是如何把邊緣當作一個新的戰鬥位置,重新出發。

一石千浪轉為靜水流深,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