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曾憲冠身在遠邦,心懷中大,經朋友轉來以下一篇談中大的文章,給獨立媒體發表。
--曾憲冠
(一)趙紫陽
趙紫陽一死,大家都來悼念了,順便又談談「六四」,兼及他對改革開放的偉績。但是,我明明記得他在一九八九年之前的一段時間,力倡中國加入「國際大循環」。人亡政息之後,這個調子也就不唱了。只是十多年過去,中國早已「入世」,取得了國際資產階級俱樂部的會籍。
中文大學「國際化」的討論一起,我便對所謂的「雙語教育」、「兩文三語」之類大感困惑,因為在我的認識之中,中文大學從來不是甚麼中英並重的,中文才是其立校的根本。可見,年華暗中偷換,量變已經在向質變轉移。我們不是已經有一種用英文思考比用中文快的人了嗎?中大的「國際化」,因此是其來有自的──有整個中國的大氣候,加上香港的小氣候,這「國際化」是遲早要來的,而早來比遲來好。
(二)哈貝瑪斯教授
其實,「國際化」說穿了不過是一種幣值兌換的遊戲,也就是將自己兌換成為國際認受的貨幣,從而彰顯自身的價值,而當今世上,最為強勁的硬通貨,自非英鎊、美元莫屬。所以,歐洲國家聯成一氣,發行歐羅,開宗明義便有抗衡美元的意思。大概十年前,由於工作關係,要翻譯一篇德國學者哈貝瑪斯(J. Habermas)所寫的文章,我因為不懂德文,便從英文轉譯。文章譯好了,寫信去申請版權,代理機構回覆,聲明哈貝瑪斯教授概不承認由英文轉譯的他的著作。我當時有點奇怪,那篇文章其實不涉及精微的哲學理念,何況他們也不大可能查證中譯所據的版本。結果,他們當然沒有來查證,而我的中譯文則請來一位諳德文的朋友以德文原作校勘,終於也沒有發現大出入。
我從此十分佩服哈貝瑪斯教授,原因不在於他的學術,卻在於他對自己的語言的肯定,在於他不輕易把自己的東西兌換成硬通貨。然而,我們的態度卻與此相映成趣,我們是忙不迭往自己身上貼上英語價格標簽,彷彿這樣便能身價倍添。我們都看到了,不許用英語教學,學生都要哭的。
(三)大家懂英文
也大概是十年前,那時我在著手翻譯一部英文書,一位朋友看見,便問我為甚麼要花這樣的功夫,英文不是大家都懂得的嗎?我忘了那時回答了些甚麼,然而越到後來,我越是相信,只有翻譯過來了,異文化才能在本文化中生根,然後開花結果。可是,我們往往不免有我的朋友那樣的見解,以為已經得到了別國的文化,而其實還是懵懵懂懂。更有以為可以用英語通了,於是晉身了國際,推動了文化交流,卻不知這不過是被異文化收編了,於本文化並無增益。
中文大學的「國際化」大抵是落在一個工具的層次,即把英文視為一個媒體,以之躍入國際社會,也用它來作為吸引非本地學生的噱頭,與其他英文大學爭生意。我這樣說,自己也懷疑是否有點過份,但質之好些言論觀點,其層次之低,直教人咋舌。那是教授學者們說的話麼?
(四)不可譯
「國際化」的一項措施,是在核心課程中增開英文組。這看來好像無損於原來的體制,但我覺得這實在是最致命的地方,因為凡是思想/知識,大抵都不可譯;越是核心,越不可譯。而以為用了隨便一種甚麼語言,只要是大家都可以讀寫聽說的,在教與學上便能暢通無阻,則未免過於輕率了。
那麼,就用中文了麼?是的,就是用中文。因為唯有這樣,才可以將異文化的思想/知識與本文化接通,接通還在用中文來生活的社會,接通幾千年用中文寫成的文化。許多人都說,中文大學的「中文」代表中國文化,中大的使命是發揚中國文化,然而,我覺得中國文化早已沒落了,不知道有甚麼好發揚的。在這個時代做一個中國人似乎沒有甚麼值得驕傲的,能夠抬起頭來做人,已很不錯,中國文化有沒有光輝,只怕還是未知之數。也許,國貨還沒有在國際市場上取得一個兌換率吧,我不知道。然而,就不用中文了麼?不的,也還是要用中文。用中文,其意不在行銷國貨,卻在立根本土,吸收外來,冀重造民族的血肉筋骨。
(五)給校長、同學
中大的「國際化」不是一個只涉及一校一時的政策問題,而是關係到縱深的歷史遠景。中國近現代的文化論爭,在戰亂頻仍、黨派鬥爭之中發生,成敗固然大有可議。但是,如果中國當前的穩定局面,真的對民族有利,那麼我們──尤其是高等學府──應該用這空檔冷靜思考和工作,犯不著一頭栽進「國際」裏去。
如果劉遵義教授看到這篇文章,那麼請您不妨考慮放棄這個政策,因為討論已經起來了,倘若民氣鼓蕩無前,可以別開新局。輸的是一場戰役,贏的是一瑒戰爭,合乎機會成本的原理的。
至於中大的同學,我勸大家不要哭,你一哭,人家要笑的。何況這還不過是一個開始,戰線還可以擴大,因為這是整個社會和歷史環境的問題,中大無法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