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鍵
為注意粵劇的朋友出個題目:「何謂粵劇?」當然不易答。一九九二年,曾為前市政局亞洲藝術節策劃了三個粵劇折子戲,第一個是古老紥腳戲《劉金定斬四門》,盡量依足「古老排場」,於照足「梗曲梗白」之餘,「舞台」上連塊「畫景」都欠奉,東西南北的四個城關就只有一張椅,蒙以黑布,上面只掛了個標示關名的紙牌,「城內」的將領站上去,就是城關,如此類推。古老戲只重「排場」做功,不重歌唱,要唱便唱「官話」,就像「外江戲」,不過這卻是清末吾粵「廣東班」的常態。
第二個折子是四十年代新馬師曾的首本《孟麗君》,又名《鹹濕皇帝》。四十年代的粵劇音樂幾乎全西化:梵鈴、色士風、夏威夷結他,還加上爵士鼓。這種風氣是三十年代薛覺先、馬師曾的提倡,他們競演「西裝戲」,主張粵劇應該綜合南北與「東西」,大雜燴式的粵劇其後便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孟麗君》當然有西樂與爵士鼓,小曲中又有上海時代曲,台上的布景則兼有影樓式的畫景與話劇的「立體布景」,這是二三十年代粵劇崇尚話劇「文明戲」的歷史遺傳。
第三個折子就比較簡單,請來威哥梁漢威一展他的抱負,戲碼是梁祝的《樓台會》,威哥向來主張粵劇革新,他擅繪景,又以唱功音樂見長,於是,他除了設計布景、燈光之外,又為自己設計了唱腔和音樂伴奏,一般的粵劇「棚面」最多十三人,而他設計的樂隊則有十九人,全部採用國樂樂器,猶如一隊中樂團。「現代」的香港粵劇着重大段主題曲,而戲中的一曲《山伯臨終》,可謂「聽出耳油」,這就算是當代粵劇的一款模式。
緊貼潮流文化的過程
其實,百年來的粵劇何止上述這三款,其中千奇百怪太多了,舉個例,四十年代秦小梨以三點式半裸上場,以拗腰咬花入戲,《肉山藏妲妃》;廣州的花錦繡劇團譚蘭卿赴澳門演出,連唱六十三首小曲,全無梆黃,卻把鋼琴搬上舞台,還有爵士鼓,這都算是經典;不過更為經典的則有薛、馬爭雄的時裝戲,在戲中唱洋曲、講英語,加插酒吧女郎跳舞,催眠術、魔術布景等等。大師薛覺先號稱「萬能泰斗」,而「能」的也包括了上述的奇怪在內。
所以,粵劇是什麽?我說:這是個過程,而弔詭的是,還是個緊貼着城市潮流文化的過程。
八月份,粵劇界最惹人注目的當是新光戲院的存與亡,不過,除了爆出了意外驚喜之外,也觸發了界內長久以來存在的茶杯裏的風波。「八卦」暫且不提,相關的報道卻又意外地帶出了梅雪詩對當下粵劇市道的一個評價,她說:「好好彩,依家經濟咁差,班主都肯投資開班」。此話頗見真章,都說新光的存亡關係着粵劇的存亡,不過梅雪詩卻揭開了問題的另一面,原來重要的還是「班主肯投資」。如所周知:龍劍笙已定於十一月返港,原來的雛鳳再度起班,這次是仙姐統領,親力親為,預計初步四十場並無問題,因為各地的太太姊妹們都已開始安排行程,預訂來港機票。梅雪詩指的「班主肯投資」,大概也包括了這一單在內。不過,仙姐所預訂的場地中卻並無新光。當然,以現在新光的情況,老化的戲院又豈能容得下仙姐現在對舞台「現代化」的要求?毋忘五十年前的仙鳳鳴起班於利舞台,日以繼夜的排練也在利舞台;如今仙姐的眼界更高了,上一次「慈善基金」的籌款演出已見仙姐五十年後的品味。以現在新光式的劇場,新光式的觀眾,又焉能容得下仙姐這一次五十年來所要圓的夢?所以香港粵劇,又或粵劇的進步,是否也可以不包括新光戲院在內?
一條龍帶出黃金時代
粵劇的生存發展靠投資,說公道話,戲院的居功最偉。從頭說起,光緒年間,省港班興起,動力就是幾家資本雄厚的戲班公司,公司既包攬了珠江河網的紅船班演出,又貫通了省港兩大市場。省港演出要戲院,於是戲班公司除了在廣州興建戲院之外,也要在香港設戲院,如寶昌公司在港建成了高陞戲院與和平戲院;宏順公司在上環興建了九如坊戲院;而太安公司則在西區興建了太平戲院,又在九龍興建了普慶戲院等,這叫作省港「一條龍」,而戲院亦成為了大戲投資與發展的基地。此種劇院經營的道理,中西皆然,而正是由於此種資本主義式的省港經營,於是方帶出了粵劇在二三十年代間的黃金時代,包括了「薛馬爭雄」:馬師曾的太平劇團在太平戲院,而薛覺先的覺先聲則在高陞戲院,兩陣對圓。
戰後的香港也曾延續着戲院商與「班政家」們對粵劇的投資,如普慶戲院的何澤蒼,既搞電影,也搞戲班,他先是組織了澤生電影公司,澤是何澤蒼,生就是唐滌生,二人鼎力合作,打開了戰後香港「粵劇電影」的新環境;二人也力捧早年的芳艷芬,除了邀請芳姐拍戲之外,稍後何澤蒼又組織了金鳳屏劇團,拉攏任劍輝與芳艷芬合作,投下了巨資,金鳳屏因此而成為了當時的第一大班,而「美艷親王」芬艷芬也一炮而紅,為五十年代粵劇的風光拉開了帷幕。不過無可否認:戰後香港的大戲戲院也不能專營大戲了,也要放映電影,何澤蒼的策劃,其實是兩面「開弓」。
回過頭來看新光,六七十年代以來一直是左派文藝的根據地,不過數十年來則特別提倡戲曲,也非常着力於扶掖本地粵劇,對八十年代商業粵劇的「死過翻生」,居功至偉。以戲院作為基地推動粵劇,新光當然是一個範例,不過,新光同時也得兼營電影。
多專多能變身有道
從戰後到五十年代,香港的娛樂事業曾經以粵語電影為主流,而電影業也曾是個伶影不分的世界,香港紅伶們於戰後紛紛拍電影,也兼「營」電影,他們不少自身也就是影業公司的老闆,紅伶們亦伶亦影、伶影不分,那既是戰後粵劇的寫照,而同樣也是戰後香港電影工業的寫照。香港粵語片的優勢於六十代以後暫時終結,香港的娛樂文化改以免費電視及青年人的歐美文化為主流,粵劇其後大幅度滑落,藝人大受打擊,不過曾幾何時,多專多能的老倌們一樣進入了電視圈,也很快地走進了其他的娛樂界,粵劇藝人們依然顯得生存有道、「變身有道」。數十年來,粵劇善變,而粵劇藝人於亦伶亦影之餘,一樣也可以亦「視」亦「歌」,而「歌影視」紅星之餘,也可以做大戲,粵劇與藝人同樣也可以緊隨着城市的潮流文化而「生生不息」,而這也就是粵劇。
粵劇既是如此,而粵劇數十年來的生存之道又是如此,不過業界有人提出,政府應把粵劇視作為日本的能劇;而我們的特區政府又辛辛苦苦地一定要說她是「人類口述和非物質文化」的「世界文化遺產」,要為她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進行「申遺」活動,於是,粵劇一下子便變成了「遺產」,而一下子又升格為「世界性」的文化了。不過,新近得知:此項申請已遭我們祖國的中央政府所否決,兩年多來香港民政事務局大張旗鼓,又開珠三角「文化高峯會議」,又拉攏業界廣泛簽名支持,目的就是要把粵劇擺上台,但如今粵劇「申遺」落得如斯下場,那便不只弔詭,而是鬧出個文化無知的笑話了。
《信報財經新聞》
2005-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