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利東街一役後,民間起動了一把從下而上頑抗決策者的聲音,文化保育自然地成為人民介入政策的切入點。市區重建局的項目接踵而來,灣仔、官塘、深水埗、長沙灣、大角咀、筲箕灣、旺角、油麻地、中西區、西灣河的舊區紛紛落入重建網中,看來不少會成為官民角力的戰場。位於灣仔石水渠街的「藍屋」建築群,市建局將斥資一億元,夥拍房屋協會(房協是現物業租客的房東),特別推銷為保育工程,而非聲名狼藉的重建項目。
可是他們在與居民協商的過程當中,不斷遊說街坊,表示現址沒升降機沒水厠(在原建築群背後空地加電梯加水厠加走火樓梯技術上完全可行,況且他們有一億預算),設施老化,日久失修(不作定期適當的維修就肯定會失修),催促「上樓」安置,令其被迫與其社區網絡脫鈎,基本上是一個捨本逐末,棄人忘本的計劃。他們在6月就發展方案圖S/H5/URA2/1加入旅遊用途,以取代原有分區計劃大綱圖時,卻完全沒有居住的用途已可見一班。
其實這不過是政府的一慣技量,志在驅趕原居民,掏空建築物,實行他們的所謂「保育大計」,在建築群中硬放進茶業及中醫的主題,開發他們心目中的「文化旅遊」,說穿了其背後的藍圖不脫是為市建局的招牌貼金,內裡實是公關大於一切。
此計劃所涉及的建築群包括四層高的「藍屋」(石水渠街72-74號)、「灰屋」(石水渠街74號A,因仍是私人物業所以沒有被蓋上藍色)、三層高的「黃屋」(慶雲街2-8號,其中4號是私人物業)及四層高的「橙屋」(景星街8號),三棟建築物剛巧圍合着中央的一小塊丟空了的政府地。
藍屋建於1922年,被列為「一級歷史建築物」,意謂「具特別重要價值而必須盡可能予以保存的建築物」。黃屋建於1928年,而橙屋則估計是戰後興建。1857年時石水渠街一帶曾經是有牌照規管的紅燈區,而藍屋的前身是香港第一所華人醫院—─華陀醫院(1867-1886),及後是華陀廟(1887-現在的林鎮顯跌打館,林鎮顯為林世榮的姪),至1930年代地下是酒莊、雜貨店,72號一樓是鏡涵義學,72號二三樓是一中書院,74號三樓則是鮮魚商會。1978年72-74號分別賣給政府至現時。
在大學的時候,教授總鼓勵我們去問所謂愚蠢的問題,因為這樣才可以突破典範,激發反向思維,潛台詞其實明白不過:根本沒有愚笨的問題,只有笨拙的答案。要思考研究,發問必定是停不了。
首先,藍屋為什麼會是藍色?
陶傑在蘋果日報5月2日的專欄寫到:「一座唐樓,既已經漆成了一陣殭屍般的藍色,早就受到了破壞,不如拆了,眼界清靜一些………誰決定給他們的房子漆上這等叫人哭笑不得望之不安的鬼魅顏色?快把那個王八蛋拉出來,在街頭處以私刑好了。」關平在8月26日的大公報亦指出:「藍屋本來也不塗藍色,印象中並不顯著,孤零零在那裡,近幾年人云亦云,變了有價值的老建築才塗上藍色。說實話,難看得很,不知是誰的鬼主意,該捉來打三十大板示眾。」
究竟是誰把它髹成這一片鮮豔且叫人大動肝火的藍?
說來好笑,本來石水渠街72-74號是像現時74A沒有顏色的灰屋,聞說97年地政署修葺時,剛巧工人手頭上只得水務署用剩的藍漆油,便用了來「美化」外牆,可能是想慶回歸吧。眾所週知,西方旅者最有問到底的精神,如果他們得到這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必定會說:「What?You people let the painter decide the colour of this building?」當然,這painter肯定不是指本土畫家呂壽琨、陳福善。
究竟這藍色有什麽歷史意義?有什麼建築傳統的承傳?有什麼文化意義嗎?乍聽藍色這名字差點兒以為跟藍調音樂有關。如果說藍色是象徵自由,倒為這社區添上了一層反諷的意味。
塗於唐樓的這片藍色美嗎?其實我們好應該把決策者送回初中的美術課,重新學習明度、彩度與主体的關係。在無遮無掩的情況下,景星街的一大片藍更顯得粗鄙難過,原來立面的空間處理被無情地徹底摧毀。大紅大綠,馬騮衣服,沒有好的理由去支持這一片藍,只會落得貽笑大方。這光亮的藍油可以嗎?技術規格(specification)完全不對,他們竟用上類似瓷油的光油,而非啞面而含蓄的外牆乳膠漆。再看澳門,他們把古舊的葡式建築漆上粉彩(pastel)的顏色,為什麼那麼和諧舒暢?而黃屋(其實是粉黃色)及橙屋(其實是蝦肉色)亦遠沒有那麼令人難受。為什麼染藍後近十年卻沒有官員覺得難看?
藍屋本是別具香港早期唐樓 (tenement house) 排屋的特色,若果想像它髹上白色或淺素色,光與影的配合立時會把建築物原本均衡的比例、優美的空間及含蓄的線條表現出來。高身的陽台木門,陽台間的優雅的直拉桿(tie rod),薄薄一片的懸臂式陽台樓板及景星街分隔樓層含蓄的柳線等,本來可以構成美不勝收的景致。
再問究竟藍屋值得保存,是因為藍,是因為舊,還是因為美?如果是後兩者,那麼為什麼好端端的一間唐樓要漆上這片駭人的藍來破壞它?不知為不知,可能他們真的是不知醜吧!
一羣維權人仕組織的「藍屋保育小組」曾多次要求房協交待具體的建築方案及一億元的財務安排卻不得要領,不過從房協的網頁我們可以看到方案的端倪。他們計劃把景星街的橙屋拆掉,改以一堵矮牆遮擋背後景星樓的後街,茶道館放在中庭黃屋的背面,可是這一來中庭的面積便大覆減少,原來舒適的体量將會縮窄。方案中的建築群藍一棟黃一棟各自為政,完全沒有化學作用,沒有對話,沒有辯證。這就是他們理想的保育方案嗎?附加的建築應要有畫龍點睛之效,要把藍灰黃橙的建築群緊扣在一起,要達到這樣的目的其實不難,多點從三維的空間去考慮就可以了。
另外拆掉橙屋的決定亦進一步突顯政府僵化的思維。他們認為橙屋可拆,是因為它的年代未算久遠,沒有列為法定古績,可以按本子辦事。決策者完全缺乏想像力,無視其他美學歷史等因素,縱使明明已經擁有寶,卻只會當作草。其實橙屋這一梯一伙峽長的牙籤式建築,是香港人過去掙扎求存的生命力與意志的佐證,在西方人的眼中實是趨之若鶩的景點,不少外籍教授們對此類在城市罅隙縫中插針而建的奇蹟,均表示讚嘆不而。加上橙屋還違留當下買少見少的共同牆 (party wall),它們是香港早期分隔唐樓的地界線,是香港建築史的一部份,為什麼不保留下來跟下一代說歷史呢?對設計師而言這其實是不可多得的題材,為什麽不作為活的展品而硬要把它拉倒呢?況且拆掉後又需另遮擋,殊不環保。
最弔詭的是,它被無里頭地加上藍色之後,自此更多了一個詩意般的外號,此藍色變得神聖不可尋犯,變成一個圖騰,沒有人夠胆動它分毫,房協的新設計便跟這個方向硬撐走下去,一棟還不止,還要把附設在藍屋後的走火陽台也添上藍色,與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完全顯露美學判斷力的喪失,真是寫下一頁符碌建築史之騎呢保育篇了。
在歷史的演變過程中,新舊更替是自然的定率。但在討論城市更新的去留,容易落入兩極的迷思:要麽拆掉所有統統要全新的,要麽不要動一分一毫直至地老天荒。取捨的準則,除了要考慮歷史、經濟、人文的因素外,美學是極重其要的一環。特區的官僚們總愛說什麽「美與醜的是主觀的,感覺因人而已」這類卸責的鬼話,難道沒有美學的討論,歐洲人可以交得出巴黎、倫敦、布拉格、里斯本、布達佩斯、巴塞隆拿、柏林、羅馬、都柏林、維也納、克拉科夫、薩格勒布、阿姆斯特丹、布加勒斯特這樣的城市來嗎?翻開每天倫敦的報刊,關於藝術美學的爭論又怎會少,苛刻的批評俯拾皆是,真理愈辯愈明,沒有辯證討論,全民缺乏提昇的平台,永遠沒有感受與反思的契機,更遑論進步的空間。
更要害的是,既然政府處理不來,何不開平台,舉辦公開甚至國際比賽,招募完善的方案,不要再像以往般,平白把有潛質的項目糟蹋。若果政府害怕競爭,為什麽要用納稅人的金錢另加上GST去供養一個害怕被淘汰的團隊呢?
總會聽到這樣的說話:「美學不是自己的範疇,留給專家們好了。」可是公民要懂得看,才可以提出建設性的意見,影響後市。切忌掉進「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詭辯,莊子是感到魚兒們是快樂的,癥結是我們有否全心去感受眼前的光景。全民提昇,開放感觀,個別口味縱有不同,但總可以拼出一條文化的路,体驗另一層次的民主。
宏觀地看,這個不單是美學的課題,背後裡其實蘊藏着一種對人與環境漠不關心的意識形態,因為不去感受就不分善美,所以只能是一所冰冷地背誦教條的機關。我們可以放心讓塗上這藍色的決策者去搞我們的文化保育嗎?
「在發展和保護古蹟之間取得平衡」其實可以不是廢話,只不過落在特區政府的手裡,過往的成績委實鞏固了這個假大空的金漆招牌。今天香港的古蹟跟歐洲比,可能都是六七流的貨色,但更要命的是配以八九流的思維,加上差劣的品味,才把人氣得死去活來。
唐樓畢竟是我們文化歷史的一部份,過去港英政府知可為而不為,今天特區政府卻自以為可為而不能為。昏睡數千年的民族要發展從未孕育的保育文化,的確是一條漫長的路。不過如果處理得宜,六七流的可以提昇至二三流,從這裡可以再出發,日子有功,這城市就漸漸會有我們值得驕傲的地方。
不過,首先請先用美學來說我。當然,這種美,還包括人民由衷的笑容。
要不然永遠看着這莫名其妙的藍色,倒真教我想到香港沉沒,在水中看見的一片藍。
(刋登於2006.10.17《成報》:筆鋒 F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