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本文內含有關電影劇情的討論，不想知道劇情的人請勿內進。
最近與日本娛樂文化有關的流行話題都離不開死亡筆記、女王之教室等，但比這些話題作更引起我的注意的，卻是一部曾在去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上映、到近日以影碟形式發行的日本cult片︰亂步地獄。
要講述亂步地獄(Rampo Noir)這部由四個短篇組成的異色電影，就不得不由電影的根源：日本推理小說家冮戶川亂步(1894-1965，「冮戶川亂步」此筆名即西方推理小說鼻祖愛德加‧愛倫‧坡的日文音譯)說起。亂步本人除了是公認的「日本推理小說之父」外，更有推理愛好者在評論文章中直接封他為「邪教教主」，升上神枱；其「邪門」之特色可見一斑。這種「邪氣」在他的早期小說作品中亦更為奪目熣燦，字裡行間常有一種頹廢、病態、以至色欲的味道。當然，推理小說不論是本格派還是社會派或其他各流派向來都著重描述人性、社會的黑暗面；但亂步卻更進一步，不斷挖掘人性底層種種令人大驚失色、不忍直視的瘋狂陰暗面，以及這種瘋狂、妄想如何驅使人犯下為世俗所不容的怪異犯罪行為。而在2005年上映的電影「亂步地獄」中，構成「地獄」的除了是人的瘋狂和妄念之外，竟然就是…愛情。
將冮戶川亂步的作品改編然後搬上大銀幕，「亂步地獄」並非首創；受歡迎的作品如「陰獸」、「少年偵探團」系列、「明智小五郎探案」系列等都曾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在1994年更有由名詣星竹中直人飾演亂步本人的懸疑片「亂步之謎」(The Mystery of Rampo)，讓推理大師與自已筆下的人物在「現實」世界中不期而遇。然而「亂步地獄」卻不只是單純的改編，它的廣告詞說明這部電影是「四個有關極端之愛的故事」、「甜美的地獄世界」(http://www.youtube.com/watch?v=g9Xas4_udAs)，電影劇情則是以亂步作品群中較為冷門的四篇短篇小說︰火星運河、鏡地獄、芋蟲、蟲為藍本改編以成。被選上的四篇小說都是幻想性質大於廣為一般推理迷所熟悉的推理、解謎破案性質的作品，因此在改編成電影時內容也作了大幅的改動。
電影中不乏各種裸露鏡頭，描寫也遠比原著更露骨，有時甚至顯得頗為賣弄；但當觀眾看見置身這個「亂步地獄」的男男女女大都言行詭異、瘋瘋癲癲，又會覺得與這些人物的各種怪行相比，什麼裸露、什麼性愛場面，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亂步地獄」又刻意混淆了故事的時代背景、打破了真實與幻想的界線；從而製造出一個似古似今、疑幻疑真的空間(電影明明以四、五十年代的裝飾陳設來製造懷舊氣氛，又有關於關東大地震的報導出現；但鏡頭一轉，劇中人卻若無其事的使用手機等現代裝置)。人物的身份更見濛糊，例如貫穿全劇的淺野忠信一人分演三角，他一時是在荒野吶喊的無名男子，一時扮演亂步筆下的名偵探明智，到最後卻變成了迷戀美麗女演員的內向司機；令觀眾看到最後，也無法得知他們所目睹的詭異事件到底是真實還是空想，還是一連串發生於妄念地獄空間中的怪事。
火星運河(Mars’ Canal)
電影的開場白是一部無聲的短片，男人獨自在荒野中的水潭徘徊的畫面與裸體的一男一女在地上互相掙扎糾纏的鏡頭交錯出現，兩者卻沒有很明確的關連。在那一男一女出現的片段中，女人似乎想從男人身邊逃開；但在短片的未段，男人與女人的身體似乎合二為一，最後倒在死寂池邊的赤裸背影，到底是他還是她？劇中的男人最後是否在幻想中與渴望逃離自己身邊的戀人合二為一、融為一體？答案十分耐人尋味。
鏡地獄(Mirror Hell)
鏡地獄一段的故事在被改編為電影時，其內容也從原本的奇想小說變成一宗推理探案，給予了名偵探明智與助手小林出場一顯身手的份兒。故事背景搬到了日本古都鎌倉，又加上了古代詩人的俳句「人生如鏡中映像，似是而非」為引子，在歌劇女高音優美淒婉的清唱歌聲中帶出了一連串與鏡子密不可分的迷離命案。
鏡的意象在故事中無所不在；「鏡地獄」的原著小說中那個迷戀鏡子的主角醉心於以鏡子幻術扭曲現實中的事物，而電影版本則強調了美少年攬鏡自照的舉動箇中包含的「自戀水仙花情結」。自古以來鏡子和女子、美人似乎是密不可分的，白雪公主的童話裡有皇后那面引起爭端的魔鏡，而「鏡地獄」中的鏡子更成為殺人工具；劇中迷戀製作古鏡的美少年的女人們一一因鏡子而死，但美少年最愛的，似乎僅僅是自己精心製作的鏡子與鏡子映出來的映像。
芋蟲(Caterpillar)
「亂步地獄」執意向觀眾展示極端的愛情；從「芋蟲」一節開始，「愛」演變為極端的佔有欲。在一幢半荒廢的大宅內，往著一個因戰爭而四肢截斷、容顏被毁的軍人與他的妻子，以及一直躲在暗處偷窺著兩人一舉一動的青年男子。明知道青年在偷窺著自己的軍人之妻，曾話中帶刺的說道︰「你這人真可惡，將來定會是個罪犯。」
到了故事的結局，青年的真正身份才被揭曉，原來他便是日後經常在亂步小說中出現的，處處與名偵探明智作對、善於易容術的藝術品怪盜‧怪人二十面相。
青年留守在大宅中的主要任務，就是保管被前屋主遺棄在宅內的眾多藝術品，在這個自言天生具備一流審美眼光的青年眼中，殘廢軍人那慘不忍睹、宛如「芋蟲」般的殘破肢體簡直有如活生生的藝術品。軍人之妻在表面上則是個無怨地守在殘廢丈夫身邊的貞婦；但在青年無情的窺視下，殘忍的真相漸漸浮現：原來軍人的肢體殘廢，竟是其妻為了將丈夫留在身邊而蓄意造成的…
蟲(Crawling Bug)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迷戀美麗女演員、患有潔癖的內向司機，他也是唯一個洞悉女演員秘密的人，最終這名男子為了永遠擁有他心目中唯一的女神而將之殺害。但在他將女演員的屍首帶回家中打算與「她」從此長相廝守之時，卻發現自己無法阻止吃腐肉的蛆蟲慢慢將她的身體腐蝕殆盡…
非常駭人聽聞的劇情，但電影的獨特之處，在於它能在恐怖的劇情裡滲入一種夢幻似的甜蜜氣氛，特別是電影開始時男子為被殺害了的女演員的屍身披上白紗禮服，與她一起在豔紅的花叢中拍攝類似婚禮照片般的合照的場面。這實是可圏可點的一幕，在普通的婚姻誓詞裡男女雙方也只會許諾「直至死亡將我倆分開」，但在斯人己逝之後又如何呢？更甚者，如果對方更是被你親手殺害的，你會為了繼續擁有對方而不擇手段嗎？(若然要繼續討論下去的話，就會進入戀屍癖與死亡迷戀的領域了……)
「蟲」的故事在如夢似幻的氣氛中開始，也以幻想的破滅告終；電影更在最未段暗示，劇中發生的大部份(如果不是全部)事情、以至女演員的存在本身，其實也只是潔癖男子腦中的妄想；那被男子窩藏在家的腐爛屍首又到底是…？
看過「亂步地獄」裡種種驚世駭俗的情與欲後，令人不由得思索起「情是何物」的老問題來。電影明白地告訴觀眾，愛到走火入魔之後就是瘋狂，而瘋狂與冷靜的心計、周密的頭腦結合，便會產生罪惡──雖然在「亂步地獄」的世界裡，不但當事者本人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是錯誤、是偏差，對他們而言，罪行是愛到極致的表現；例如那個不得不將心中的女神親手毀滅的潔癖男子。鮮血淋漓的愛與罪行，似乎也在這個地獄世界中升華為美麗的極致，即使這是一朵「惡之華」︰在「芋蟲」中，軍人之妻問青年︰「那麼你覺得我是瘋了嗎？」認同軍人之妻所創造出來的扭曲美感的青年卻跟她說：「不。只是藝術家的創造都包含了瘋狂。愛是無形而醜陋的東西，但妳不相信無形的東西吧？由妳創造出來的他卻是多麼美麗啊。」
美麗與醜惡雙生並行、浪漫與恐怖集於一身，「亂步地獄」以最血腥的手法探討愛情的極限，令觀眾置身於一個淒美的地獄夢境、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