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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美洲的烽火——簡述智利學生罷課與社會抗爭

文: 覃俊基

前言

智利或許是我們相當陌生的拉丁美洲國家,但如果大家稍有留意國際新聞,也會知道近二十年的拉美可謂抗爭處處。身在香港的我們,豁出去辦一次罷課還要擔心是否有同學支持之際,罷課在智利卻是常見之至。在2011年,就更是發生了一次全國中學、大學大型罷課——伴隨的還是整個社會,尤其是工人團體的激烈抗爭,總人數每每達至數十萬。期間,政府被迫作重大讓步,最後在選舉中下台;這樣的抗爭氣氛也延續到今天。

這裡到底有著甚麼樣的乾坤?

一.智利的社會背景

狹義來說,運動的爆發源自智利那極不平等的教育制度。教育者,本應該為人類理解歷史、掌握知識,以達至自我完善的可能。但在資本主義社會,教育的最大功能——或是謊言,大概是向貧苦大眾提供所謂「向上流動」的機會,那怕富人小孩的優勢還是無可比擬。

然而在智利,窮人連這個近乎虛幻的希望也沒有。

智利的教育制度,可謂令人瞠目結舌。由80年代皮諾契特獨裁時代開始,智利政府便已推行市場化的教育政策,鼓勵私校,同時分配極少資源於公共教育。其後的代議民主也繼續這政策。長久以來,智利的貧苦大眾有兩個選擇,要麼讓子女就讀質素極差(因政府不投放資源)的公立學校,要麼付大量金錢,讓子女就讀私校。

實際的情況是相當恐怖。比如說,公立的地方政府中學,有93%學生連最基本進大學的分數也達不到——而這些就是窮人多數會入讀的學校。結果就是,能夠進大學的,多數是比較富裕的人。在智利,較窮的40%年青人,只有不足兩成能就讀傳統大學。

即使你能就讀大學,也要付高昂的學費。智利家庭要花很大部份的收入,供子女讀書——就如我們供樓一樣。更甚者,它的學貸系統也極有問題:利息高昂之餘,而且貸款額不足,以至很多學生要再向銀行借貸,付更高昂的利息。結果是,有近4成的大學生中途退學,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付不起錢。

簡單來說,智利的教育制度可謂新自由主義楷模。教育居然成了商人、銀行賺錢,壓榨貧苦大眾的場域。在這種極不平等的教育體制下,窮學生幾近沒有所謂希望與前途可言。

但教育問題,不過是其社會問題的縮影。智利本來就是一個極度貧富懸殊的社會(雖然未及香港)。最有錢的10%比挪威還有錢,但最窮的則比象牙海岸還要窮。單以收入論,最有錢的兩成人佔了國家總收入的58%,而最窮的則連4%也沒有。雖然有了民選政府,但實際上政策卻總是向商家富人傾斜、低稅低福利、公共服務極差,普羅大眾苦不堪言。財富分配不公平的憤慨,長期潛藏在整個智利社會之中。等待的,只是爆發的一刻。

二.前傳:企鵝的行進及其他

其實自1990年以後,智利市民為教育問題示威已經是每年一度的事(這點與香港爭取普選還是挺像的)。但要說第一次爆發,卻是2006年,由中學生牽頭的大型群眾運動。因為中學生的校服都是黑白色的,所以這次運動又被稱為企鵝革命(Revolución pingüina)。3月時,智利政府打算推行兩項極不得人心的政策,一是增加大學入學試的費用,二是削減交通津貼。中學生終於忍無可忍,要求撤回這兩項政策,其後更要求整個教育制度改革。中學生聯會發動了數次間斷的全國中學罷課,最高峰時有超過420所學校罷課,牽涉學生60-100萬,期間爆發過多次大型示威,有次更有超過1000名學生被捕。

除了學生抗議教育問題,在06-10年間,還有大量不同的群體為著種種問題作議會外的激烈抗爭。馬普切、拉帕努伊等原住民發動了不少佔領土地、佔領政府建築物的行動,以爭取原住民的權利;環保份子也有為破壞環境的發展項目,諸如水力發電、開採礦藏等抗議;不同的交通工人,以及公務員,也為自己的不堪待遇發動過罷工。

現在我們回望的話,2011年的爆發,簡直是不可避免。客觀來說,智利的社會可謂千瘡百孔;但更重要的,是民眾由反抗意志到組織均是相當成熟。只需要一點火星,整個智利社會就會燃燒起來。

三.積累的爆發——2011年抗爭經過

整場社會運動的爆發,是由大學生引動的。在2011年4月初的時候,大學生不滿獎學金延遲發放、交通福利被削減,便決定抗議。就如同5年前的「企鵝革命」一樣,示威的規模以幾何級數的程度上升,其訴求也很快由最初的個別政策改變,上升至整個教育制度的改革,要求免費教育。

5月12日,不同的大學生組織共同發動了「全國抗議智利劣質教育示威日」,不同城市均有大型遊行。單在首都聖地亞哥(Santiago)便有3萬人參與,而全國則超過10萬。參與遊行的,不止有大學生。中學生組織,全國教師協會、全國公務員協會、智利工人聯合會等大型組織均公開支持行動。他們認為整個智利教育制度必須被改革,市場化的原則必須被揚棄。

隨著時間的過去,抗爭的形式亦越趨激進。零星的罷課、校園佔領開始出現,直到六月中,有近一百所學校被罷課佔領。6月底,數個大學生聯會正式宣佈全國無限期罷課,大部份大學癱瘓,中學則超過500間被罷課中學生佔領,期間更不斷有大型示威與衝突。

這段時間的動員成果是顯著的,政府在7月左右開始作出讓步,包括撤換了原有的教育部長(其支持率跌至8%),以及建議提高一定的教育開支。

其實接下來數個月,政府多次提出新建議,甚或有些實質的退讓。比如說,一些公立中學質素相當差,是因為這些學校都是由資源不足的市政府管轄,而政府也願意取消這個制度。但因為基本原則沒變的關係——政府依然不肯禁止商人以教育牟利——學生們並沒有放棄,繼續罷課,反而嘗試將行動升級,那怕政府不斷批評示威「暴力」、同學「拒絕讓步」以至談判無法進行。直至七月中,還有超過140間中學罷課。與此同時,其餘民間組織,尤其是工會亦紛紛投入行動,聯合學生一起抗爭,訴求更由教育擴展至整體社會改革,包括改善退休金、醫療、環保,以至重寫憲章,保障人民利益與權力。

7月中的時候,學生與銅礦工人一起遊行抗議,其規模是自皮諾契特下台以來最大型的。8月底,智利工人聯合會發動了為期兩日,20年來首次的全國大罷工,期間更分別有數起的大型遊行,總人數達60萬。學生、老師、公務員、人權組織、工會、環保組織均有參與。他們並不怎麼溫和,期間再與警察發生衝突,示威者投擲石塊,設起路障,更破壞汽車與建築物;而警方則以催淚彈與水砲還擊。這次衝突中,一名16歲的示威者中彈身亡,是整場運動中第一個身亡者。

8月31日,政府再次讓步,接受了學生們一個相當重要的要求,即政府不再直接或間接資助任何牟利教育機構。

四.暫時的終結,以及11年後的持續抗爭

這樣的動員、衝突、讓步、談判(或空談),繼續不斷發生,但運動的勢頭終見下滑,長時間的動員令同學以至市民相當疲憊。直到11月尾,在政府威脅削減國立大學的資助後,學生終於停止為期超過半年的大罷課。整場運動也暫時告一段落。

在這大半年,雖然學生與市民並沒有爭取到他們心目中真正的重大改變,例如免費的公共教育、改善退休制度、改革整個代議政制等等,但也爭取到相當大的成果。與此同時,運動並沒有因此而終止。在2012年初便有新的示威。因篇幅所限,筆者只能集中描述2011年的起伏,但12年的抗爭也是持續不斷,大量的示威與罷工不斷發生。

直到2013年,當時的右翼政府終於下台,改由中間偏左聯盟執政。受運動影響,聯盟的競選承諾便包括,一個以6年為期,逐步將整個教育制度改為免費的計劃。其支出則以增加富人稅率來負擔。但學生與市民均沒有輕易取信,今年的5月到6月,智利再次爆發大型示威,要求政府加快加深整個教育改革的推行。

現在回望,2006年的企鵝革命,以及2011年的大型行動,雖然沒有爭取到其最終要的訴求,但卻令整個教育以至社會改革得以慢慢開展,學生、工人、市民、以及其他社會團體也更傾向行動,也越來越接受激進的抗爭方式。正是沒有昨日之因,就沒有今天之果。

〈附錄:重點策略分析〉

智利的整場運動, 不謂不壯闊波瀾。但在這些盪氣迥腸背後,卻是有著數不清的種種計算與策略,而這其中不單牽涉到成敗,還有整場運動的理念。筆者且嘗試指出數點:

a. 組織方式

重中之重的,是智利學生的組織方式。我們見到,他們的行動動輒就有萬人以上,大型動員更是往往超過10萬。為甚麼會有這麼多人願意行動?這與他們的組織方式有關。

首先,他們並不是單靠社交媒體,或是寄望主流媒體為其宣傳,而是穩打穩紮地由底層小型學生組織開始做起。筆者便看過不少訪問,怎麼在自己的學系組織同學,怎樣開會討論然後一起行動。於是,平常不怎麼熱衷政治的同學也就慢慢投入運動,本來就勇於參與的同學,亦能在討論之中加深認識相關問題,以及開始想像如何說服其他同學。如果單靠主流傳媒的話,根本不可能有這種效果,甚或反過來被主流傳媒牽著走。要知道,智利的主流媒體,其實不斷醜化、抹黑運動,但運動的支持率仍然非常高——這就是因為這種由下而上的組織模式。整場運動就如一個巨大的蜘蛛網,一點一節的慢慢被編織出來。亦因為這樣,才有這麼多的學生願意付出。

其次,要說他們是「動員」也不怎麼準確。正如以上提到,他們的組織不單深入底層,而且真的著重民主決策。該做多激進的行動,是否繼續罷課,是否接受政府的建議——這些不是由數個學生領袖決定,而是真的每個小型的「全民大會」自決,然後一層一層上傳。群眾不是被動員,而是真的主動參與。這也解釋了為甚麼有這麼多同學走出來,而且能夠持續進行激進的抗爭。

篇幅所限,有關組織方面的問題,可參考本特刊中論及魁北克一文,以及〈蓽路藍縷﹕作為民主起點的自發組織〉。

b. 沒有政黨的參與

在這次運動之中,學生固然有與其他的工會聯合(詳見下一篇文章),但比較特別的卻是與傳統政黨保持距離。而這裡指的,並不單是政策上比較保守的右翼政黨(智利民族革新黨),還有相對較進步的中間偏左聯盟(Concertación)。由組織、動員到論述,學生以至民間團體,均是打算以自己作為反抗主體,沒打算連結所謂的在野黨。

第一,無論那一方的政黨,均是有份守護/推進整個不平等的教育制度。傾向商家的民族革新黨固然不用多說(姑且嘗試想像是香港的自由黨),但中間偏左聯盟理應向貧苦大眾提供更多福利,改善這個不平等的制度。它們固然有嘗試改善一下教育質素,例如多建班房、提供電腦等。但自智利有普選的20年來,它們執政時間並不少(包括06年「企鵝革命」之際),但還是沒有挑戰,由軍政府80年代定下來的市場化教育制度。是故,學生對政黨根本毫無信任可言。

c. 對議會的不信任,強調議會外的抗爭

以上對政黨的不信任,對整場運動的策略有相當大影響。首先,他們對政黨的不信任是系統性的——他們對於整個代議民主制度有著根本的不信任。他們認為,傳統的民主不鼓勵民眾主動參與,實際上掩蓋了民眾的聲音。而真正的民主應該是相對直接,令普羅大眾可以真正參與。這就是他們強調底層組織、全民大會等的重要原因之一。

亦因為他們不信任整個議會制,他們對與政府談判深感戒懼。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學生領袖卡米拉便在一次訪問中提到:「06年的經驗使我們意識到,要小心政黨馴化收編的策略(Co-optation strategy)。」06年之所以沒有爭取到太多的改變,正在於學生同意停止動員而與執政黨「談判」。但隨著運動的勢頭下滑,學生談判時也就少了籌碼,慢慢接受了政黨提出雷聲大雨點小的改革。所以,在11年時,那怕政府願意談判,甚或作出一定讓步,學生均認為應該繼續罷課,甚或將行動升級,不用懼怕與當權者/警察衝突,因為他們一不承認這個政府真正代表人民,二則認為要增加談判的籌碼,就只有繼續令運動升溫。

d. 拉開議題,將之結合整體社會問題(新自由主義)

這場運動的另一個特點,在於其闊度——學生不單將教育議題與其他社會問題連結,而且往往與其他團體一同抗爭。這亦是為甚麼學生能得到廣大市民的同情,以及其他社會團體的實質支持。

早在2011年初,學生便有支持其他團體的抗爭,比如說原住民的佔領,以及銅礦工人的絕食與罷工。在學生的角度來說,一些議題根本是直接相連的。當學生要求政府增加教育開支,或是改善福利時,政府總會辯稱不切實際,因為政府的財政負擔不了。但好一部份學生團體均指出,如果政府不那麼向財團傾斜,願意加重有錢人的稅率,以及從財團手中收回銅礦的營運(智利有豐富的銅礦資源,以往銅出入為智利帶來相當的收入),便絕對有足夠資源支持教育了。所以,銅礦工人被財團剝削,和政府不投放資源於教育,實是同一問題的兩面。所以,學生支持銅礦工人是理所當然的。

不少學生甚至會認為,將這運動稱為「學生運動」是不確當的,因為他們只是整場社會運動的一部份,他們只是比較顯眼一點。歸根究底,大家都是受同一種管治意識形態——新自由主義——的壓迫,所以學生參與其他抗爭是理所當然的。正因為這連結邏輯,在學生發動大型遊行,甚或更激進的抗爭的時候,均會得到其他組織的堅實支持。

e. 不同的抗爭策略,針對不同群體

除了罷課,佔領等相對激進的抗爭方式,這場運動還有很多別具創意的手法。最為人所知的,便是所謂的「kiss-in」。那就是戀人在鏡頭前接吻,相擁之餘同時舉起示威語句;此外,還有一些大膽的同學只穿內褲遊行。這類相片在社交媒體上被廣傳。

但除了這些較「出位」的行動,也有些沒有那麼「前衛」的。不少父母,甚或祖父母,都為自己的兒子孫子感到不忿,但kiss-in或穿內褲遊行也好,與警察衝突或絕食也好,這些抗爭方式都不大適合他們。於是,便有一類「公園嘉年華」的活動——就是夜晚在不同的公園舉行一些音樂會,讓比較年老的人參加支持運動。

不同的抗爭方式還有很多,例如要求市民同時在家裡或遊行中敲「砂煲甖撐」,以顯示自己的不滿;也有要求同學將自己的學債單影下來,上載至圖片網站,讓廣大市民實質感受到學債的沉重之類。

這裡顯示的,遠遠不止創意,而是配合整場運動自發的創意。所謂配合,是指運動真正讓不同性格、傾向、願意付出程度有異的人均可以投入、參與到這場運動。這種有意識的照顧、迎合,對整場運動的持續相當重要。要知道,激進行動總是容易受到質疑,運動越久則會使群眾——無論是參與者、支持者、甚或旁觀者——感到洩氣。這種多樣的運動模式,讓社會大眾的參與與認同均大大提高,亦同時使激進的行動獲得支持,更加容易對當權者施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