唸書時,初窺戲曲藝術的門徑,對多媒體、跨藝術、跨文化的融合與碰撞充滿好奇。因為對表演藝術的本質和精粹一知半解,也急於支持從藝者為瀕臨變成博物館展品的傳統藝術找出路,總是很期待那些沒有章法、出其不意的火花。就像某零食廣告的宣傳語一樣:看他一次能滿足我多少願望。是三個?還是七個?
如今年紀漸長,戲文也看多了,卻愈發珍惜純粹、精準的傳統技藝與表演方法。自問對創新的支持不輸當年,但也逐漸體會到前賢多次強調「傳統根基不穩,無以創新」的深意。
因為我們每個人的文化傳統就像身體的遺傳因子一般與生俱來,難以改變。我們在甚麼地方出生、長大,接受怎樣的教育,培養甚麼價值觀和審美眼光,往往不由自主。若要創新,卻需要擺脫固有觀念的束縛,探索更多天馬行空的可能。不過,創新之困難,不在於混雜和跨越,而在於怎樣在花團錦簇、目不暇給的表象之下,堅持一點純淨的傳統本質,使人一望而知那是甚麼,而不是令人欲言又止的四不像。
所以說,如何在傳統和創新之間取得平衡,從來比凌空走鋼索更艱難。
也許有人會認為,為甚麼要堅持某部作品是某個類型的表演藝術?為甚麼不索性打破表演藝術的固有分類法?這不是給予創作者和觀眾更大的自由嗎?
恕我不敢苟同。若是一件作品全無可以描述的定位和本質,那不是自由,而是虛無。至少我這個頑固保守的觀眾是這麼想的。如果按照這個邏輯推論下去,那可能連作品也是多餘的。雲淡風清、鳥語花香,不就是世間最好的藝術品了嗎?還需要甚麼創作?須知道,創作本來就是一種畫地成牢啊。選取哪個題材、哪種表現形式,其實是一種束縛。選擇再多,網羅再多,也意味著放棄更多。老子說:「大方無隅,大器免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註】,正是這個道理。
因此,臺灣「當代傳奇劇場」的《水滸108之終極英雄:蕩寇誌》開演後,腦袋一直忙著搜尋合適的概念來嘗試理解這部作品。大半小時之後,仍是不得要領,頹然決定放棄,就讓感官先行,看他可以帶領我走到哪裡。
如今曲終人散,若要我用一句話來形容《水滸108之終極英雄:蕩寇誌》是甚麼東西,我會說它是一齣融匯京劇、搖滾樂、hip hop街舞,甚至西洋歌劇、日本能劇和漫畫元素的音樂劇(別告訴我那天壽公主的造型跟《Sailor Moon》的月野兔和《Playboy》的粉紅兔子是如有雷同實屬不幸的巧合……),是一場極盡視聽之娛的感官盛宴。每一種藝術元素的面貌都很鮮明,可是加起來卻說不出是甚麼名堂──因為它完全超越了我對表演藝術的認知與表達能力。
說實話,表演非常好看,熱鬧、有趣、色彩班斕、活力澎湃;尤其是上海戲曲學院的學生和畢業生,人人功力深湛,以他們矯捷的身手來跳hip hop,充分展現了陽剛力量之美,很符合《水滸傳》的人物與氣氛,也別具一般舞蹈員略欠的動作準繩與美感。
吳興國在場刊裡說:「除了唱唸做打基本功外,包括故事結構、戲劇節奏、音樂、舞蹈、服裝和舞臺視覺全顛覆了,希望帶給觀眾感官與心靈的衝擊!」又說:「我們的終極目標是震翻劇場的屋頂!」衝擊感官、震翻屋頂,他們確實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厲害,簡直令人應接不暇。至於心靈上的衝擊,也不能說沒有,但大概不是導演所期許的「英雄命、兄弟情」,而是「人人都在找歸宿、尋感情、求慰藉」。
大概因為吳興國的京劇背景與使命,我一直以為《水滸108之終極英雄:蕩寇誌》也是探索京劇演繹手法的實驗,但我至今無法以「京劇」視之。正如前文提到,這次實驗所採納的元素極多,京劇只是其中之一,也不佔主導地位。例如從音樂方面來說,京劇唱腔與搖滾樂之間沒有融合,過渡與串連顯得生硬突兀,可以說是連融合的企圖也沒有,充其量只是各自表述而已。何況貫穿全劇的搖滾樂主題曲,篇幅較京劇更多,表達題旨也更清晰。
所以,如果真的要說《水滸108之終極英雄:蕩寇誌》的本質是一齣京劇,恕我難以認同。其藝術和表演元素之蕪雜繁複,早把本質滌蕩殆盡,猶如梁山好漢被宋廷一次又一次的利用和折騰,終至損兵折將,黯然消亡。轉念一想,也許不是人家的問題,而我這個食古不化的觀眾,對京劇的認知仍停留在某個時空的荒原,而人家早已揮舞著刀斧,披荊斬棘,一往無前,飛奔到九天雲外了。
【註】語出《老子》第四十一章,現通行本多作「大器晚成」,疑誤。馬王堆帛書原作「大器免成」,似更契合前後文義,故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