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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譯David Harvey:點評推動社會改變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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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Harvey的學生去年替老師做了一個網站,將老師講授《資本論》的錄像及其他演講和文章放上網。

編按:二零一零年上半年香港社會烽烽火火,七一遊行過後氣氛卻靜得要命,本地政治和社會運動參與者都在問,將來可以如何?美國地理學者David Harvey在今年年初的世界社會論壇上發表演說Organizing for the Anti-Capitalist Transition,給我們示範了何謂兼具在地及全球視野的「形勢分析與當前任務」,而且一石擊起千重浪,社會運動學刊interface今期已組織了多篇討論文章。這裏選了演說裏點評社會進步力量的部分翻譯,並且附上一些本地團體的連結,希望大家在思考香港政運和社運的未來方向時,能夠多花時間檢視目前的組織形態,恰如其份地看待不同的運動,也把眼光望遠一些。

篇名:Organizing for the Anti-Capitalist Transition
作者:David Harvey
全文連結

就如何應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問題,左翼陣營裏有很多思想路線互相交鋒。首先有源自激進行動歷史及各種左翼政治理論的常見派系。左翼人士對於這些分裂和衝突記憶猶新﹝無政府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早於1870年代分裂;正統共產主義者與托派、毛派的分裂;支持奪取國家權力的派系與自治論者、無政府主義者的分裂﹞。左翼派系的內鬥激烈到令人覺得忘記也是好事。但是,除了這些傳統革命和政治派系,自從1970年代中以來,整個政治行動的場域已出現基本變化。無論從地理上或組織上,政治鬥爭和政治可能性的地景都移動了。

●第一股力量:非政府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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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樂施會

大量非政府組織﹝NGO﹞ 在1970年代中開始出現,佔着之前見不到的政治位置。非政府組織由政府及私人資助,員工大多是有理想的理論人和組織人﹝形成了龐大的就業規模﹞,每一個非政府組織通常都專注於一個議題﹝環境、貧窮、女權、反奴隸和人口販賣等等﹞。雖然他們支持進步的理念和倡議,但卻不會直接地參與反資本主義政治,有些時候,他們更會成為推動新自由主義的一部分,協助國家福利功能私有化和促進令市場吸納邊緣群眾的制度改革﹝為低收入群眾而設的微貸款和微金融計劃是經典例子﹞。

在非政府組織的圈子裏有很多思想基進及委身的從業員,但他們的工作頂多只是改良現狀。綜合來說,他們取得零星的成就,而在某些範疇,例如婦權、醫療及環境保育,可以說是對人類福祉的提升作出重要貢獻。但是,要非政府組織帶來革命性的改變是沒可能的。他們太過受制於捐款人的政治和政策立場。儘管他們對各地民眾充權工作的支援拓展了反資本主義實踐的空間,他們卻沒有做工作以防止這些另類實踐被主流資本主義操作重新吸納:他們甚至鼓勵這種重新吸納。在當今世代,非政府組織的集體力量很大,這由他們主導世界社會論壇就可知道。世界社會論壇在過去十年一直致力於建立於全球層次取代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公義運動。

●第二股力量:無政府主義者、自治論者和草根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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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M101

第二股反抗力量來自無政府主義者、自治論者和草根組織﹝GRO﹞。他們拒絕外來捐款,不過也有靠向一些另類建制基地﹝例如天主教會在拉丁美洲的「基礎社區」,或者由其他教會基金資助美國內陸城市的政治動員﹞。這個組別內部絕不統一﹝之間有激烈的爭辯,例如社會派無政府主義者批評另一批人為「生活時尚」無政府主義者﹝lifestyle anarchist﹞﹞。但對與國家權力討價還價則一致反感,強調公民社會就是改變能夠完成的場域。日常生活中的自我組織能力是任何反資本主義另類實踐的基礎。水平式網絡是他們理想中的組織模式。他們提倡的政治經濟模式是以勞務交換﹝譯按:例如以時分券為中介﹞、以物易物、合作社及本地生產系統為本的「團結式經濟」﹝solidarity economies﹞。他們反對中央指揮的必要、拒絕層級式社會關係和傳統政黨賴以運作的層級式權力結構。類似的組織到處都是,在某些地方更取得很高的政治聲望。部分組織秉持基進的反資本主義立場,支持革命性的目標,在某些處境下更預備好策動破壞行動及其他形式的干擾行動﹝這裏有1970年代意大利赤軍德國赤軍和美國the Weather Underground的影子﹞。但是,由於他們不願意及無能力將行動提升至大規模的組織形態以應對全球問題,這些運動﹝先不管當中的極端派系﹞只能取得有限效果。假設了本土行動是唯一有意義的改變層面,並認為所有有層級意味的東西都是反革命,都令這些人在面對更大的問題時束手無策。然而,這些運動無可置疑地為反資本主義政治實踐提供了廣泛的基礎。

●第三股力量:傳統勞工組織和左翼政黨

社民連logo
社會民主連線

第三股力量來自傳統勞工組織和左翼政黨,由社會民主傳統到較基進的托派毛派政治團體。這股力量並不反對奪權和層級式組織,更認為層級式組織是政治團體融合不同政治尺度的必要做法。在社會民主主義於歐洲叱吒風雲、連在美國也有影響力的時候,由國家再分配經濟剩餘價值是減少社會不公平的必要工具。這套政治系統最脆弱之處是,不能夠同時控制剩餘價值的生產從而確實地挑戰資產階級,但就算我們明知回到福利主義凱恩斯經濟措施並不足夠,我們也不能忘記這股力量曾經成功推動的進步。拉丁美洲的玻利維亞運動 ﹝Bolivarian movement﹞及區內多個國家的社會民主黨上台執政,令新形式的左翼國家主義﹝statism﹞給人復興的希望。

在先進資本主義世界內,勞工組織和左翼政黨過去三十年遭到重創,兩者都被說服或被強迫支持新自由主義,只是做法較為「人性化」而已。新自由主義有時被理解為一場偉大而革命性的運動﹝由自稱「革命性人物」如戴卓爾夫人領導﹞,目標是將剩餘價值私有化或至少阻止剩餘價值作社會主義式再分配。

雖然工人組織和左翼政治﹝有別於英國新工黨提倡的第三條路以及很多歐洲社會民主黨抄襲英國的版本﹞有些復甦跡象,世界不同地方亦出現更多基進政治組織的苗頭,完全依賴工人作為反資本主義先鋒的做法已經備受懷疑。同樣受懷疑的是,那些取得部分政治權力的左翼政黨是否真的能對資本主義發展和不斷產生危機的資本累積動態造成大影響。以聯合政府成員身份上台執政的德國綠黨,表現並不比在野時顯著,各個社會民主黨亦失去了作為名副其實政治力量的方向。但左翼政黨和工會的地位仍然舉足輕重,而巴西勞工黨或委內瑞拉的「玻利維亞運動」﹝譯按:由現總統查維斯發起﹞成功奪取部分國家權力,對左翼思想有明顯影響,範圍超越拉丁美洲。另一個複雜的問題是如何理解中國共產黨的角色,全面控制政治權力的中共未來會走向什麼地步?

早前提及的「共同革命」理論﹝co-revolutionary theory、見註﹞指出,任何「反資本主義社會秩序」都必須奪取國家權力、根本地將之轉化、重構目前「支撐私有產權、市場系統和無止境資本累積」的憲政和建制框架才可被建立。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競爭、搶奪貿易和金錢的地緣經濟和政治鬥爭、以至於霸權問題,其重要性都大得不能單單交給本土/在地社會運動處理,更不能說問題太大就先不去思考。國家金融核心結構可如何重整?如何反思由金錢作為共同量度價值的做法?如果要建立不同於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的系統,這些問題都不能置諸不理。漠視國家和國際系統的互動關係對於任何反資本主義革命運動來說都是荒謬的。

● 第四股力量:反迫遷等在地社會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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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崗菜園村反拆遷運動

第四股力量是為抵抗迫遷和剝奪權利﹝由於仕紳化、工業發展、堤壩建設、供水服務私有化、社會服務及公立教育瓦解等等﹞而爆發的所有社會運動。這些社會運動並不太依從於特定的政治哲學或路線,而將焦點放於日常生活,無論是大城市、市鎮、鄉村或其他地方。總之當國家政策或資本力量威脅到弱勢社群,就會出現了政治動員的物質基礎。這類示威政策是非常寵大的。

這股社會運動力量有很多不同面目,有些﹝苦主﹞會因為愈來愈明白到問題不是個別在地而是系統性的,因而逐漸激進化。這類社會運動結成的土地抗爭的聯盟﹝如國際農民運動Via Campesina巴西無地農民運動或印度農民提抗資本財團掠奪土地和資源 ﹞或城市抗爭聯盟﹝城市權運動和由巴西發展到美國的奪回土地運動﹞讓我們看到運動可以如何連結,以討論和抵抗導致仕紳化、堤壩建設、私有化等個別問題的系統性力量。就算這些運動較少由意識形態前設所推動,較為務實,然而參與運動者總能夠透過經驗而達致系統性的理解。由於很多運動都在同一個空間內發生,例如大都會區域﹝就像工業革命初期在工廠工人之間發生的事情一樣﹞,他們能夠按自己的經驗建立共同目標,並逐步形成對資本主義運作的理解,從而集體地設想應對方法。這就是葛蘭西在著作裏着墨甚多的「有機知識份子」領袖──透過痛苦經驗形成對世界的第一手認識,從而形塑了對資本主義的總體理解──大有發揮的地方。聆聽巴西無地農民運動或印度反資本掠奪土地運動的領袖發言是非常難得的學習。在這裏,受過教育的異見者的任務,就是要放大和傳播這些底層聲音﹝subaltern voice﹞,令剝削和壓逼的個案更受注意,並將抵抗的答案與反資本主義工作結合。

●第五股力量:身份政治解放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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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同學社

第五股改變社會的核心是那些圍繞着身份政治的解放運動──婦女、兒童、同性戀、種族、族裔和宗教等,他們都要求平等,還有形態不同也並不公開反資本主義的環保運動。這些運動在不同範疇爭取的解放,有地理上的差異,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需要和期望。聯合國世界婦女大會﹝一九八五年於內羅畢舉行,一九九五年於北京舉行﹞和反種族主義大會﹝二零零九年在德班舉行,結果未如理想﹞是尋求共識的嘗試,那些環保國際會議也是一樣,無可置疑的是,這些範疇的社會關係在世界上不同地區都在改變。從窄義的本質主義看來,這些運動看似與階級鬥爭對着幹。在學術圈裏,這方面的討論很多時亦被置於階級分析和政治經濟學之上。但是,當全球勞動力愈來愈由女性主導、各處的貧窮問題演變為婦女貧窮問題、性別差距被用作控制勞工的工具,這些情況都令從壓迫中解放婦女成為階級鬥爭對準焦點的必要條件。同樣的觀察對其他被歧視和壓迫的身份也適用。種族主義和對婦女及兒童的壓迫是資本主義得以冒起的根本條件。但是,目前的資本主義結構已經可以在原則上排除這些歧視和壓迫的情況下繼續生存,只要有一股更團結的階級力量,資本主義的政治能量將會被嚴重削弱。企業世界,特別是美國的企業,如今正適度地吸納多元文化主義和婦女權益,這說明了資本主義如何適應這些範疇的社會轉變﹝包括環境﹞,但更重要的是,這現象重申了階級還是作為政治行動的主要部分。

這五股力量並不互相排斥,亦不能包攬所有政治行動的組織形態。有些組織同時擁有五股力量的元素。但是,面前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才有可能聯合這幾股力量一起應對以下最重要的問題:世界能否在物質層次、社會層次、思想層次和政治層次上落實改變,以對抗目前社會和自然關係的可悲狀況,還有無止境的複合增長﹝compound growth﹞模式?當異見者向對抗「複合增長」可悲結果的苦主和組織者學習時,他們必須堅持探問這問題。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斷言,共產主義者無政黨。共產主義者就是所有意覺到資本秩序的限制、失敗和破壞,以及由資本家及其辯護士﹝特別在媒體﹞提出用來鞏固其單一階級權力的意識形態面具和虛假解釋。共產主義者就是所有不斷地推動「異於資本主義秩序」的新未來的人。這是個有趣的定義。當傳統體制化的共產主義壽終正寢,根據這定義,我們中間有數以百萬實際的共產主義者,願意按理解行動,創造性地執行反資本主義的命令。另類全球化運動在一九九零年代尾宣告,「另一種世界是可能的」﹝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為何我們不能說,「另一種共產主義是可能的」﹝another communism is possible﹞?若果要在現時資本主義發展的狀況下實現根本的改變,我們就要這種東西。

註:以下是文章上部有關「共同革命」理論的部分
「由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如何從封建主義生出來的討論中,我希望提出一種『共同革命理論』。社會改革的出現是通過資本主義身體政治中七個範疇的辯證開展,包括:
一﹞生產、交易和消費的技術和組織模式
二﹞與自然的關係
三﹞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
四﹞精神上對世界的理解,包括知識、文化認知和信念
五﹞特定貨物、地理、服務和影響的勞動過程及生產
六﹞體制、法律和政府組織
七﹞支撐社會再生產的日常生活規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