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乾涸時代的紀念—淺介兩本小書
今年是五四運動九十週年,可以想見官方和民間將會有大量紀念活動,並強調五四時代救亡愛國的意識,也必順道哼哼「徳先生」(Democracy) 和「賽先生」(Science) 的名字。最近港府常常宣傳航天科技的國家事業,人們總算在口號和實體間找得到「賽先生」的對應;可是,若換轉在今天中國處境下侃侃而談「徳先生」的話,則未免有點超現實,何況今年是六四20週年。誠然,類似的問題彷彿幽靈般反覆被提出:「倘今天魯迅仍然在,他會怎樣?」據魯迅兒子周海嬰的回憶錄,毛澤東這樣回應過:「他要麼關在牢裏還是要寫,要麼他識大體不做聲。」
是的,五四根本不容於政權駕駛的時代巨輪。這方面,魯迅也許早有預感他,甚至他可能已預計自己的名字遭後來者騎刼利用。話說逝世前一個月,這位老先生寫了篇題為《死》的文章,裏頭提及自己構想的遺囑。向親屬清楚列出了七條自己意欲的身後安排,其中之二是:
1.「趕快收斂,埋掉,拉例;」
2.「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
今天看來,魯迅的身後事無可挽救地與願違了。他後來甚至成為了文化圖騰,既被共產政權利用作鞏固自己又打壓他人(參自王宏志《一個偉人之死》)。那麼後來各種不忍卒睹的以魯迅之名而進行的紀念,究竟有否違背魯迅?
問題同樣可以向所有五四的紀念運動提出:這有違背五四精神嗎?這就問題帶到較為曲折的摺面上,今天的人們與其是直接跳回到90年前,去構想五四跟現在的關係,倒不如先反省這中間的90年來,於無數次的紀念活動中,人們到底紀念了什麼?紀念它的同時,又忘卻了什麼?
楊念群:敘述五四的歧路
國內歷史學者楊念群適時出版之作《「五四」九十周年祭──一個問題史的回溯與反思》觸及有關五四史的敍述框架問題,因而歷史不僅作為客觀與否的實然問題,同時也是個敘事學的詮釋性問題。
作者檢視了各路五四史的敍述框架,他提醒人們早於80年代末,史學界已重提費小姐於五四而言的重要性。費小姐是何許人?她象徵著自由(freedom)的價值。自由又關乎個人覺醒問題。個人怎樣覺醒了?當然是從新文化新思想開始。在這一條五四敘事的戰線上,焦點都鎖定在文化思想的啟蒙成份,歷史之舞便圍繞著一個個五四時代文化精英的名字(如魯迅和胡適等)、一篇篇開啟視界的經典而團團轉。我因而想到了匈牙利詩人那首流傳於五四的詩嗎?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因此,這是一種強調自由的新文化價值兼走思想史的五四敘事取向。然而,費小姐的粉墨登場又為傳統的一套敘事帶來了另一些困難。譬如,當愛國主義跟個人自由有矛盾時,該如何取捨呢?但作者甚至走到更遠,超越由費小姐設定的框架。
新的回溯:社會改革
作者提及的新路線是「社會改造運動」,這指民間社會的自我組織,例如五四前後大大小小的自治團體、學生組織和勞工學校等,它們從日常生活推動變革,強調人民的參與,以社會人的身份組織起來從事形形式式的集體活動。
說到這裏不禁讓人想起五四事件本身。五四事件,不就是一宗通過集體行動方式──作為西方政治舶來品之示威遊行──來改造社會嗎?事件中轉化成公眾示威空間的天安門廣場,難道不也同時綻放出舊中國社會無從想像的公共空間邏輯?更重要是,五四一代的愛國意識是異議而非和諧。若依循作者思路,即將目光放回社會變革,則五四一代人即使在今天復活了,也不容易起改革的作用,因為當今中國既沒有自由的言論空間,廣場也再難找到政治行動者。當然,五四一代的「社會改造形式」,不管成功或失敗,遠為寬廣,遠不僅是辦報和遊行。
《笑談大先生》:我們自己是誰?
如果歷史專著讀起來未免叫人吃力,那國內文化評論家陳丹青的《笑談大先生》則相對輕巧,但分析性可一點也不輸。
陳丹青幽默地以不同的切面帶我們認識一個與別不同的魯迅。例如他的肖像、「好玩」和死亡等,舉重若輕,算是成功突破了後世對他的刻板印象。這些刻板印象,其實也是人們數十年來紀念活動的殘餘物。讀者絕不可錯過陳丹青刻意勾出的,這幾十年來神州大地有關魯迅紀念之誤區,茲以一段為例:
「譬如……他被多位朋友明攻暗傷,但並非出於卑怯的檢舉揭發;他被不同陣營污蔑圍攻,但從未被國民政府打倒並發動全國性批判;他活在戰禍頻仍的時代,但從未領教過舉國民眾的武鬥;他擅逃亡,但不是為了逃避隔離審查監督勞動或遣送下鄉;他活畫出孔乙己的淒慘末路,但絕對想不到後世的學者教授會在一夜之間淪為囚犯或賤人……」
不只是魯迅不明白新中國,在這思想蒼白的當下,我們也永難體會什麼是中國史上第二次春秋爭鳴的五四時代。但重要的是,恰恰通過這樣一種時間距離(而不是幻想中的零距離),我們才能更好地掌握有關五四的種種前提,並由此才可明瞭那由特殊時代練就出的風貌,我們才有望知己知彼,然後才決定趕上或捨棄。陳丹青留下給讀者的問題是:問魯迅之餘,也得先問問我們自己是誰?我們又到底帶著什麼時代銘刻的框架,去追尋提問關於五四的種種?
原文刊經濟日報讀書版
編按:在youtube找到近幾日鳳凰衛視談五四的節目,有魯迅、也有陳丹青,附在文首供大家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