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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8直擊系列] 窮人大反擊──東京高円寺「素人の亂」

[G8直擊系列] 窮人大反擊──東京高円寺「素人の亂」

出發到日本前,民間記者們在旺角某咖啡室為採訪團隊起了名──洞爺七犬。那是我們的期許。雖然沒有一人是日本通,與充斥旺角的日本消費「情報」也完全脫節,不過我們會勉力以秋田犬式的靈敏和勤奮,追蹤追蹤追蹤,牽出與我城暗暗共通的日本社會的線索。追蹤了二十天,我們在離開日本前最後的晚上,來到東京都杉並區高円寺分區「素人の亂」﹝即業餘者搗亂﹞五號店,找到店主松本哉

追蹤過程是這樣的。六月廿八日,剛來東京的洞爺犬參加了在新宿舉行的反八大國峰會遊行,我們發現,在歐、美、韓的示威常客以外,日本本地最突出的示威者都舉起了反貧窮的旗幟,他們有棲身於東京各大公園及火車站的露宿者,也有沒錢交租被迫長住網吧的青年散工﹝日本稱為freeter,國內譯成「飛特」﹞及派遣工﹝註﹞。他們想說,貧窮不止出現在遙遠的南亞或非洲,貧窮也在最富裕的日本東京伊勢丹百貨門外。

散工和派遣工在日本並非新事,但在被稱為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下,其人數的增幅已經到達動搖日本社會根本的程度。據統計,日本的散工和派遣工人口已達到勞動人口的三分一,即一千六百萬,在十五至三十四歲的年輕工作人口中,散工和派遣工更佔一半。日本年輕人於是被截然分成兩類,一半是循規蹈矩、終身聘用、職業得到完善保障的「正式員工」,一半是隨時可以辭工/被辭、長期低薪、缺乏退休保障、永無升職機會的散工和派遣工﹝主要在工廠、快餐店、超級市場和加油站工作﹞。

七月五日,札幌舉行峰會前最大的遊行,我們見到更多的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散工﹝下圖﹞。跟工會和民間組織不同,這班前來北海道反對八大國峰會的年輕人沒有統一服飾、沒有統一的口號、甚至不喊口號,每個人都打扮得稀奇古怪,跟在一架裝配了超級大喇叭的貨車後,唱片騎師輪流播出強勁音樂,他們就隨着音樂起舞狂歡──那是自零三年流行起來的sound demonstration。如果不是前前後後的工會、反戰和環保團體,你不會察覺自己在參加反八大國峰會示威,卻像在狂野派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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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到冒升中的熱情和力量。

翌日,第一次聽到「素人の亂」和松本哉的名字。「素人の亂」不是AV片,是一個大本營在東京都杉並區高円寺分區的生活網絡。素人即業餘者,素人の亂即業餘者搗亂團,業餘是相對於傳統工會、NGO和政黨的「專業」。日本警察對社會活動的控制比香港嚴厲,示威都要申請,幾百人的示威就有上千名警察佈防,萬一被捕,於正式起訴前可被警察拘留二十三天。七月五日的遊行中,三名在音樂車上的工作人員和一名記者被捕,喝得醉醺醺的「素人の亂」松本哉,在七月六日凌晨四、五點到札幌警察總部要求見被捕者,他使出「素人の亂」的看家本領,沒有橫額和口號,只是對着警察胡言亂語一番,像打醉拳一樣把站崗的警察氣得七孔生煙。整個戲弄過程被放上網站流傳。

讀到這裏,大家也許跟當時的我一樣一頭霧水。這班「素人の亂」到底在搞什麼?為什麼我身邊的日本青年會對那次胡鬧警署的行動感到興奮?為什麼我認識的「前御宅族」朋友會稱他為「另類社會運動領袖」?為什麼搞了露宿者權益運動三十年的前輩會視他為日本的新希望?為什麼連共產黨的眾議員塩川鉄也亦要到他辦的活動站台?

於是,我們來到「素人の亂」大本營高円寺,也找朋友替我們翻譯松本哉的新書《貧乏人の逆襲》

從新宿坐JR中央線,四個站就到高円寺。這個離市中心非常近的分區,離奇地洋溢着香港離島的悠閒。這裏有香港「保育人士」迷戀的小街網絡,成百上千的有趣小店,很多人騎着單車穿插,不同年紀的人在路邊乘涼聊天。松本哉及一班搗蛋朋友選中這個地方,於二零零五年開始在高円寺的北中通﹝街名﹞開店,買賣二手衣服及其他回收產品,慢慢建立起一個貧乏人的生活網絡。三年下來,「素人の亂」在高円寺已經開了至少七間店舖,除了買賣二手傢俬、雜物和電器的五號店、還有「古着屋」﹝專賣二手衣服﹞、酒吧、咖啡室、食堂、以及一個專門搞文化活動和開派對的場地﹝見「素人の亂」勢力圖﹞。不同的店由不同的人分散管理,物以類聚,不少愛熱鬧的年輕人也聞風搬到高円寺,他們白天各有各的工作,到了晚上假日就聚在一起聊天、辦放映會討論會等文化活動、當然,還有策劃不同類型的示威和搗蛋行動。難得的是,這班年輕人很懂得尊重原來的社區網絡,哪裏可以開派對,哪裏不能大吵大鬧都細心想到,周圍的店東都跟松本哉相處融洽。

松本哉最喜歡人家稱他為「素人の亂」五號店店長。五號店像香港的夜冷店,不過還是有日本人習慣的整齊,每件傢俱和二手雜物都抹得很乾淨,並附有價錢牌。我們在櫃台前窄窄的空間坐下,面紅耳赤的松本哉似乎已喝得半醉。他開口就說:「從外面看日本,大家會以為所有人都在勤奮工作。但其實有很多人在做別的事情,如音樂和藝術,在高円寺就聚了很多這類人。在日本,有很多人希望抵抗﹝長時間工作加大量消費的生活模式﹞。」

說到「素人の亂」實踐的那種派對式、調侃式的行動。松本哉說:「我在大學時候已經參加學生運動。那些都是傳統對抗式的運動,大家戴上頭盔搞行動,但總是失敗,舊的一套很沉悶、很愚蠢﹝你沒有可能打贏警察﹞。我變了,我來到高円寺,決定做我想做的事。」

三十四歲的松本哉是日本學生運動的「老兵」。翻閱《貧乏人の逆襲》書末的年譜,每讀兩行就忍不住笑出聲。松本哉在東京法政大學"hea"那七、八年,幾乎把整間大學「玩」轉了:

20-21歲
●反對令「貧乏的」法政大學高級化的「市谷再開發」計劃,成立「法政貧乏形象守護會」

22-23歲
●反對學校飯堂加價20円。當時法政大學有很多窮人,百多人湧入飯堂示威
●在愛知大學成立「愛大貧乏守護會」,並與法政大學聯手成立全日本貧窮學生總連會﹝全貧連﹞

23-24歲
●法政大學舉行窮人集會,架起大帳幕。闖入新校舍工地,「完全變成暴徒」。
●在校園賣啤酒,大學內出現爛醉的人
●在持續賺取暴利的「生協食堂」前賣一百円的咖喱飯
●在禁止夜間進入的多摩校舍抗議,佔據校舍搞大食會
●在大學開放日,穿着西裝,設置「假的」展板和單張,宣布大學畢業生就業率下降,學生運動充滿自信。考生都信以為真
●把煮鍋、暖爐、書架、雪櫃和電視搬入校園,十日內不停搞大食會,轟動校園,最後連教授也前來飲飲食食

25-26歲
●反對學校加學費,得不到回應,在校務處窗口前燒臭魚乾﹝有強烈臭味﹞,把職員 逼出來

26-27歲
●法大畢業。雖然幾乎沒上過堂,卻取得很多學分,校方強制畢業,隨手將畢業證書扔進垃圾桶。一氣之下,翌月再入讀法大通信科
●趁法政大學和早稻田大學校長與財經界巨頭開會時闖入會場擲蛋糕,數月後被捕。先被築地警署拘留四十多天。他稱那段日子為「築地警署的快樂生活」──「六人房,有黑社會、騙子、傻佬、露宿者、售貨員、非法居留外國人、殺人犯等,真是人才的寶庫!大家互相教授拿手本領,每天嘻嘻哈哈過日子,感覺就像品味差一點的青年旅舍。」之後再被拘留於東京拘置所三個月──「一人房,遠離都市的喧鬧,常常沉醉於讀書,偷偷取得了其他囚犯的聯絡,秘密造酒等,每日過得有意義。」最後被判刑一年半,緩刑三年。二零零二年七月,被法政大學開除學籍。

帶着如此「輝煌」履歷的松本哉走入社會,搗蛋的天地更大了。松本說自己改變了,我卻認為他挺一貫的。他最重視基層市民/學生的生活,發起的運動都跟最貼身的生活相關。譬如他去年花了很大的力氣,反對國會修訂《電器用品安全法》──因為新法禁止二零零一年前的電器在二手市場買賣,變相取締了基層市民之間很重要的一項商業活動﹝當然,音樂界和電玩界都反對新法,因為很多經典器材都不能再合法買賣﹞。來到高円寺建立起「素人の亂」生活網絡,他要推動「有時間但無錢的人」能快樂、自由和有尊嚴地生活的空間。他稱之為「社區行動主義」﹝local community activism﹞。

這下大家應該想得到,松本哉及「素人の亂」的倡議為何對一些年輕人有吸引力。那一大批被主流社會判定為失敗者,幾乎永無翻身之日的年輕散工、派遣工、御宅族、「網吧難民」,建立屬於自己、接納自己、肯定自己的自主生活網絡,是比起加入主流工會或政黨更加直接和有力量的抵抗。「素人の亂」式的另類社區營造﹝相對於上星期談的神戶地震重建﹞,已經慢慢在日本各大城市中擴散,包括大阪、札幌等。這些自主青年社區彼此相通,彼此支援,又與新興的散工工會﹝freeter's union﹞及露宿者團體連結,織成一個頗具行動力的網絡。

「素人の亂」的支持者K君說:「日本人,尤其是日本的年輕人都很厭倦傳統工會和左派團體一式一樣,講求統一的示威。我們需要好的社會、好的人際關係、好的公共空間。我們不要等到將來,現在就要!我們的眼光經常都集中在當下。」

和香港一樣,爭取公共空開的開放性也「素人の亂」的主要實踐。在這事上,松本哉有一套很好玩的理論。譬如,他覺得遊行的重點不在表達訴求,而在於「佔據街道」玩一通,警察也不是對抗的對象,而是利用、戲弄的目標。他在書中介紹示威的一節寫道:「這世上還有一種叫作『示威』的武器。只要先跟警察局通報一聲,他們就會讓我們使用從出發點至目的地的道路,還附送警察伯伯維持交通。這真的很棒。每個人可以把自己的想法主張在街上自由說出.....用你所能想到的任何方法來表達,亂七八糟、五顏六色的大騷動也是可能的!」﹝請參看張建元的摘譯﹞松本哉就有這種借力打力的能耐,他把日本限制示威的法例,正面地說成是「這也代表我們只需通報一聲就可以做任何事。」而去年年中,松本哉為了進一步擴闊高円寺公共空間使用的規範,「毅然」報名參加東區都杉並區的區議會選舉﹝因為候選人可以合法地在公眾地方「嗌咪」﹞,結果高円寺火車站在那段日子成為聞名東京的派對場地﹝看連結的錄像﹞,而松本最後居然出乎意料地得到超過一千票──再給他一千票就能當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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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哉總是不斷給人「驚喜」。談了一個多小時後,他突然不動聲色地醉倒地上,睡着了,訪問也戛然而止。我轉臉望向身旁的書架,看到兩本印製精美的小說,作者松本哉。

「松本先生也寫小說?」
「不,那是他去世不久的父親,筆名松本哉,與兒子同名。」在高円寺居住的美國人jeremy說。
筆名松本哉的小說家,也許沒想到同名的兒子的生命,會比小說更離奇吧。

註:freeter﹝散工﹞和派遣工已成了日本主流傳媒兩個關鍵詞。日本內閣府對freeter的定義為:十五到三十四歲、除了學生和主婦以外的年輕人,有工作,但不是企業的正式員工,想要工作但找不到的人也屬於這類別。「派遣工」則比較複雜,日本自八十年代中訂立《勞動派遣法》,容許設立職業中介公司,為其他企業提供臨時員工。員工只跟中介公司簽了約,工作的地方卻是另一企業﹝被派的企業﹞,企業將薪水發給中介公司,中介公司扣去一筆後再發給員工。這條法例原來只限於翻譯、鋼琴老師等專門行業,後來被製造業濫用來招聘可隨時裁掉的低技術工人。日本大企業的終身聘用制仍然存在,但只限於技術及管理人員,低技術勞動幾乎已全部改為散工和派遣工。

日本社區與社會運動系列之三
系列之二:町造與社區電台──從神戶災區重建中學習
系列之一:東京立川反戰運動

連結:
松本哉新書《貧乏人の逆襲》摘譯──〈Demo作戰〉和〈三人示威〉
松本哉零七年參選政綱
高円寺「示威」片段youtube更多
素人の亂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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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円寺北中道,素人の亂「勢力範圍」。阿野攝。

阿野攝
松本哉。阿野攝。

撰文:朱凱迪 翻譯:張建元、區佩芬
圖片拍攝:阿野
原刊零八年七月廿八日星期日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