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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香港人」,何新之有?

1999年,台北市市長選舉,李登輝在馬英九的選舉集會上,提出「新台灣人」論,雖然引來議論紛紛,但亦順利把馬英九帶進台北市政府,把當時爭取連任的陳水扁扳倒。李登輝的「新台灣人」論,島外的反對者指責為李登輝台獨取態的真正暴露,但當時的支持者卻普遍認為有進步意義,因為「新台灣人」論可以克服台灣島上族群分裂危機,在新的民主制度底下,幫助救治被台獨基本教義派斥為「外來政權」而使認授性日漸衰退的國民黨。

2007年,接任董建華的曾蔭權,在連任後發表首份施政報告,提出「新香港人」論,又有甚麼意義?

無論是「新台灣人」論,還是「新香港人」論,都是一種以文化認同為目標或手段的政治。它以一種動員社群集體身份的政治修辭,訴諸「我群」意識,號召團結凝聚,以克服種種利益和價值上的分歧和差異,防止社會內部走向分裂、互相敵視。在一個政治裂痕深廣的社會,政治家往往訴諸這種身份認同的修辭,建立一種統馭性的意識,劃清敵我,指明方向。民族主義、本土主義等,都是這些認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的例子。

不過,「我群」意識的動員,並非無往而不利的。因為好的認同政治計劃,可以凝聚大眾,把大眾建立成歷史主體,發揮創造歷史的作用,但壞的認同政治計劃,卻會加深社會分裂,擴大矛盾。「新台灣人」如能凝聚島內的外省籍和本省籍的族群,但它同時也樹立了「台灣人」與「非台灣人」的界線。「新台灣人」論仿效美國人「文化大熔爐」的觀念,反倒加深各各差異的族群,有被強行融入「新台灣人」的打造工程的戒懼。亦正因為這個原因,雖有甚麼「新台灣人」的大纛,台灣族群矛盾死結卻至今未解。

有新必有舊什麼是舊香港人

香港既沒有台灣的族群政治,沒有地域、種族、宗教等帶來的無法融和的文化鴻溝,「我群」意識的動員,似乎是另有所指。施政報告直言「在回歸後香港人也一度出現了身份迷惑,不斷質問自己:究竟香港應往何處去?香港人是什麽人?」

如果「新香港人」論要解決的是「身份迷惑」,而非族群分裂,似乎要問的問題是,甚麼是香港人迷惑的身份;如果要解答的是「香港應往何處去?」的大問題,就應先說「香港從何處而來?」

可惜的是,曾特首對香港人迷惑身份的解讀,卻是欲言又止,甚至認為這些問題是「哲學家講的東西」。不知道歷史科「肥佬」的特首,又認是哲學是啥玩意?是故作高深的空談?還是境界深遠的真理?但無論是空談還是真理,「新香港人」論使人如墮五里霧中,因為無論在哲學上或在邏輯上,「新香港人」論都沒有說明,甚麼是和「新香港人」相對的「舊香港人」?

然而,香港人的身份問題,並非哲學玄談,也非嚇唬人的老調,學者對此早有研究。先莫談哲學,就且先讓特首補補不合格的歷史課。

商埠身分認同變成迷失證據

歷史學家John M. Carroll 在他近著<帝國邊緣>(Edge of Empires)指出,香港早在十八世紀末和十九世紀初,就環繞著一個新冒起的本地華商階層,建立起一種香港認同的意識。這種香港認同,一方面強調香港在中國近代國族營造工程(nation-building)上之角色 (所以這些華商既積極參與晚清洋務運動,也反過來支持孫中山革滿清的命),也突顯香港在大英帝國當中的位置。透過種種向英國皇室祝壽,為英軍籌募參戰經費,參加英國舉行的商貿博覽等活動,這種香港身份早被世界確認。

這種香港認同將這個城市定位成人員和物流的空間,其價值僅在商貿活動。以華商階層為中心的香港身份認同觀念,背靠大英帝國,卻無時無刻不面朝新中國(當時的中華民國)。一方面將香港看成現代中國的一環,也將香港視為有別於中國。

有趣的是,這種在與英國殖民勢力勾結的華商階層眼中,貨真價實,無可取代的香港身份認同,在往後的中國民族主義者眼中,卻是香港身份的迷惑和迷失的證據。他們認為,正是這種屈從於帝國主義的商埠買辦文化,令香港變得非英非中、非驢非馬。

今日特首眼中香港的身份的迷惑,究竟又是那一種迷惑?

帶著濃重英國皇民色彩,以香港作為商埠的香港認同一直存在。只有當中國北伐戰爭之後,中國民族主義日漸受大一統意識支配,香港加入了大量自大陸南來,受五四反帝思想洗禮的知識份子,這種香港認同方受鄙棄,在民族主義支配的歷史書寫中被淹沒。香港身份迷惑的論說,倒反成為主導。

那究竟是香港的中國身份,迷失於殖民主義褓育下的商埠買辦意識?還是香港的商埠認同,迷失於燥進傲慢的大中原民族主義?曾特首,請你加以評說。

殖民政權刻意打造本土認同

不過,雖然半個世紀以來,各式各樣的中國民族主義,都試圖拯救香港那「迷惑的身份」,想像著救治香港於殖民主義的水深火熱之中。可是,殖民時代建立的香港認同,卻因緣際會,在七十年代被重新復興,因為六七暴動,同時把左派及其愛國主義弄得臭名遠播。

晚期殖民當局,為受左派暴動所撕裂的香港社會,刻意打造『香港歸屬感』,以廉政改革,以社會福利,以消費主義,為不善的殖民管治,重建政權的認授性,也修補在暴動期間,政府和日漸激進化的華人青年一代之間的隔閡。

可是,這場『香港歸屬感』的身份打造工程,卻仍是一種妥協的產物:它既沒有觸動香港既有權力架構的殖民壟斷性質,也沒有為香港的集體認同,注入容讓被殖民者重建其主體性的文化和制度條件。

於是,香港就出現了世界殖民史上一個特有案例:也就是,它的本土認同並非是在被殖民土著的反抗運動中誕生,反而是在殖民政權刻意打造下建立,但其結果卻並非讓這些獲得了本地身份認同的本地人,同時獲得其主體性,反而是令其安於按殖民管治原則所打造的權力架構之下。

港大榮休教授Ackbar Abbas就曾在其專著<香港:文化與消失的政治>中提到,這是一種「給予我們各種身份認同,卻又同時奪去我們的主體性」的「消失的文化」(Culture of Disappearance)。

於是,七十年代這項為香港找尋『香港歸屬感』的工程,結果是一方面承繼大半世紀之前便早己存在的「既崇英,亦向中」的香港身份論述,另一方面,更將香港的集體認同,進一步承托在如浮沙之上的經濟泡沫,以經濟主義、發展主義,打造一個經濟動物的「新香港人」形象,清算、驅趕由五四運動、及中國革命運動所曾給香港帶來的思想啟蒙,及主體性覺醒的影響。

活在八、九十年代經濟泡沫中的香港人,雖然脫掉大英皇民外衣,但卻死抱殖民管治戒律,以安定繁榮為圭臬,就只能建立一種去歷史、絕人文,自我陶醉、自我祝賀,以無根為根,以無知為知,以反智為智,自卑與自大交纏的「大香港主義」作為自我認同。八十年代在大陸人面前趾高氣揚,九十年代受不了六四震盪而方寸大失,耽溺於末世心態,懷戀殖民,直至金融風暴,沙士危機。

給曾特首的另一道歷史考試是:上面所描述的,是「舊香港人」?還是「新香港人」?「國家視野」的採納,是克服上述認同方式的弊病的藥方,還是正是鞏固這種泡沫認同的因素?

香港認同不應對立國家視野

在施政報告中,曾蔭權自承自己乃戰後嬰兒,並形容香港人當初「以一種『揾食』的心態,掙扎求存,在不知不覺間創造了這個奇蹟,有時連我們自己也不太相信這樣偉大的成就」。然而香港人在金融風暴後陷入自我懷疑之中,但如果「用整個國家的視野去看香港」,就會創造另一個奇蹟,因為「國家視野」可以幫助香港人克服「島民心態」。

這番戰後嬰兒的肺腑之言,最是可圈可點。

首先是『不知不覺間』這幾個字,因為這正是晚殖民時期香港泡沫認同計劃當中,「奇蹟主義」戲法的精粹所在------因為夢想「不知不覺」地實現「奇蹟」,「無端端發達」的白日夢,正好是殖民愚民與泡沫弄潮主義雙病並發的表徵。

其次,香港人在金融風暴、沙士危機、七一大遊行中,的確陷入自我懷疑。可是,他們不但懷疑奇蹟是否會再來,也懷疑過去香港為這些「奇蹟」而付出的人文、社會、自然和歷史的代價,是否值得;更懷疑香港是否仍是可以單靠這些「奇蹟」而存活;懷疑香港是否只有靠這些殖民遺留下來的殘缺,主體性不全的「等運到」心態以貢獻國家民族?

再者,一百多年以來,無論是與英人勾結,高呼英皇萬歲的華商,到支持辛亥革命的港人,參加省港大罷工的工人群眾,以致大陸開放改革以來,北上開拓商機的港商,以及為保釣、為北京民運而奔走的香港人,都無時不是用「整個國家的視野去看香港」。也就是說,任何時期我們都找不到曾蔭權所說的甚麼「島民心態」。

將「香港認同」和「國家視野」對立,既不符合現實,也不符合歷史。

如上文所述,身份認同論述的政治運動,是建立歷史主體,讓被論述呼召而動員起來的民心與熱情,能夠感到「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歷史精神,而不是各取所需,胡亂拼貼。

「新香港人」論述聲稱要解決「香港往何處去?」的大問題,就要先說精楚「香港從那處來」。「新香港人」要有認知意義,就得說明與「舊香港人」有甚麼分別。一個歷史科不合格的學生,不代表不可以成為合格的殖民公僕。但要以領導的氣魄,體現開創時代新風的歷史精神,就至少要惡補香港的歷史課。

迴避矛盾無法補足內省精神

香港從不欠缺獨特身份的意識,香港的身份迷失論述,也不是新鮮近事。獨特身份也好,迷失身份也好,關鍵還在分辨,這些身份認同的論述,究竟在解決些甚麼問題。

毋容置疑,回歸十年以來,種種危機和風暴突顯香港存在各式深層次矛盾。歸根結柢,這些矛盾是一個遲來的「解殖」(decolonization)運動,滯後的「現代意識」,超欠的「人民主體性」,和還魂的「殖民/封建」權力綜合症候。

迴避了這些深層次的矛盾,任何關於香港身份認同的「新」修辭,都無法補足香港社會和香港文化缺乏的內省精神,而不免流於蒼白的政治公關和廣告術語。

香港人,無論「新」「舊」,要考慮的正好是:我們希望建設的未來香港,是不是一個歷史意識貧瘠,乾靠「定位」、「走位」、「攝位」、「上位」,等候一個又一個「奇蹟」眷顧的香港?

原載<明報>2007-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