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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姜文的另類英雄想起

近來看了些電影,當中兩套都有姜文的份兒,一套是《讓子彈飛》飾演張麻子,一套是《關雲祥》飾演曹操。蠻有意思。

這兩片與其說姜文飾演兩個角色,不如說是一個人經歷了兩種歷史處境,兩種身份。而人,仍然是那個人。是甚麼人呢?就是一個理性而率性而為的人,不理會亦不計較別人怎樣理解和評價自己。自我肯定,源於個人道德判斷下的理性;行事抉擇,源於自然情感流露的率性。他人評價嘛,張麻子倒不在乎村民未把他看成剷除地方惡霸的英雄,以既不嬌矜亦不謙卑的態度把坐著而本屬黃四爺的椅子讓予老人家。曹操則更直接,跟關羽說:英雄,由你來當;小人嘛,由我來。

姜文的演譯顯得蠻有意思,尤其是以陳凱歌的《趙氏孤兒》作為對照。《趙氏孤兒》之家傳戶曉,成為中國劇目經典,很大原因來自太史公對程嬰和公孫杵臼那份恪守信義的高尚情操的描述,當公孫杵臼問程嬰:立孤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矣!公孫杵臼隨後的慷慨就義與程嬰的背負辱名撫嬰路便成了中國古人崇高品德的典範。只是陳凱歌的《趙氏孤兒》,似乎嘗試作出還原「人類本性」的處理,把程嬰的救孤情節,說成是連串偶發事件組成下的無奈現實,這個「英雄」的誕生,源自命運的捉弄與他人的誤會。陳凱歌最終要說的,大概就是:「我不相信這個世界有英雄。」

陳凱歌的處理,讓我對照當代美國實用主義者羅蒂對培養高尚品德的看法。就是美國的道德典範縱已全被看作神話:開國「先賢們」手執盧梭的民權論與論平等起源,可全都是擁有數百奴隸的大地主,踐踏人權才是常態;林肯的解放黑奴宣言是在南北戰爭膠著的時候發布,隨即數萬黑人報效北軍,令戰情逐步傾斜;羅斯福解放世界,可西線的一再延期,是為了多些時間讓納粹與蘇聯紅軍進行撕殺,解放歐洲的同時,是籌組一群法國人成立臨時政府,印制戰時法瑯,好接收法國及其殖民地……即使是奧巴馬,大概亦將如托馬斯. 內格爾 (Thomas Nagel) 所言,在「道德的運氣」下成為現實政治的犧牲品,以追求崇高始而以違背崇高終。羅蒂大概仍是含著淚堅持,縱使「先賢們」污點纍纍,我們也要把神話告訴下一代美國人,好讓他們培養崇高的美德。這是多麼的尷尬與可悲,如此縱能培養高尚品格,然而背後同時烙上的,將是自欺啊!

相對言,中國文化有樣東西是美國文化無可比擬的,那就是時間上的源遠流長,我們已不能像美國歷史那樣把每件事都放在顯微鏡下作詳細審視,把污點看得一清二楚。看文天祥的正氣歌臚列的精神範例: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最後是: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故事縱有懸念,惟已難辨其真偽。信乎全在一念!

也許在中國的文化土壤,更適宜羅蒂倡議他的 “Social Hope”! 只是,縱有如此良好的土壤,陳凱歌為何對崇高的看法是如此悲觀呢?我猜想,這是不是來自中國近代歷史的集體創痛?曾幾何時,主席在城樓上和藹的揮手,廣場上群眾以膜拜的熱情振臂歡呼,崇高似是遙遠又是那麼近,似是抽象卻又那麼真實…

只是,理想與夢幻竟原來是同樣那麼靠近,崇高跟卑齪原來是那麼糾結。那份哀,那份心死,怎不教人理解與同情?陳凱歌的悲情,反映的是多少中國人的情感磨折!

但再看看,當經歷主席的崇高,凱歌的心死,然後到姜文式英雄的在其自己時。箇中轉變,不正是佛家版的精神三變嗎?不正是從見山是山,走到見山不是山,然後見山仍是山嗎?當然,最後這已是名可名,非常名的山了。

我開首說,姜文的角色蠻有意思。實則,有意思指的並不是姜文。而是中國公民社會中不斷湧現的一批人物,劉曉波、譚作人、許志永、艾未未…他們或窮首思索憲法的落實,或實踐公民擁有知情權利的自由,或在這人治國度撒下法治的苗…他們不會呼喊這是沒有英雄的年代,只是化作和風細雨,潤澤這乾涸的國土;只是化作一犁一耙,耕墾這片荒蕪的心靈;或只是點點燭光,觸動這社會良知的末梢…

姜文演譯的另類英雄使我欣喜,因我期盼並相信當中反映的是現今中國公民社會的脈象,猶如尼采的精神三變,一個新生命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