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最後一週，來自中國的壞消息不斷，就以普天同慶的聖誕日和聖誕翌日為例，我們在網路上聽到了三個死亡消息：一、浙江樂清蒲岐寨橋村村長錢雲會因為率領村民抵抗拆遷、告發貪污犯在聖誕日被兇徒用重型卡車活生生碾殺；二、韓寒主編難產了半年的《獨唱團》第二期宣告出版無期，獨唱成絕唱；三、《南方週末》一年一度的傳媒致敬大獎，今年被「河蟹」，無聲而終。
在網路上被狂轉一日的那張錢雲會先生被害照片，慘不忍睹，卻成為了這一年中國現狀的最恰當象徵：沉重的國度如那龐大的載重卡車、一路倒車，毫無人權的老百姓就如老村長錢雲會，被巨輪碾壓在泥路上，頭胸破裂，掙扎著伸出一隻手，卻抓不住任何東西。
在中國的很多地方，只有這種強盜叢林邏輯通行，人已經不被當作人，可以為了一己政績、地方GDP增長甚至赤裸裸的私利而犧牲掉社會中的最弱者。「車禍」發生後，大批防暴警察迅速趕來控制憤怒的村民、處理事發現場，甚至拘禁了死者的女兒。所謂的警察隨時變身兇手和幫兇，在人類歷史上是罕見的，然而在今日中國，這已成常態，遠如趙連海和毒奶受害者家屬所蒙之冤，近如「我爸是李剛」殺人兇手所受之包庇，當中警察扮演的都是一個懲善護惡的白色恐怖角色。
世界的每個角落都受染，文化界豈能獨免？就說這第二個死亡案例，簡簡單單一本《獨唱團》，一本文藝青年的小清新雜誌，不過強調了一些青春理所當然的反叛，結果受到「有關單位」如斯重視。七月出版創刊號已經是歷經磨難，從封面到選題被百般刁難，最後素面淨身上市，巨大的銷量和影響力還是嚇怕了「有關單位」，所以第二期今天的命運早已預知。
錢雲會先生，本來只是一個普通農民，為了維護一個農民必須的土地，而曾遭冤獄陷害，最終被逼上死路。韓寒和《獨唱團》，本來只是一個青春偶像作家和一本不甘平庸的文藝雜誌，也是為了維護一個作家基本的自由和尊嚴，被逼成了官方話語的對抗者——但是我欣見韓寒在對抗的道路上盡可能走得越來越遠，反過來這種對抗也成就了韓寒的文學質的蛻變，當然我更希望他的追隨者也能跟著蛻變，「有關單位」把一個本應成為既得利益者的人、人群逼成驚醒過來並且喊醒更多同齡人的戰士，真是意外收穫。這一本創刊便終刊的《獨唱團》，也將在不少人的覺醒史上留下一個象徵性的位置。
《南方週末》長期擔當著國內傳媒一個標杆角色，遭到多番整頓之後，實際上這兩年已經收斂極多，只能從一些民生問題發聲，另外就是通過迂迴途徑表達自己的態度，比如說舉辦這個「年度傳媒致敬」。表揚傑出的同行，其實就是與之並肩作戰，或者至少是如魯迅先生所說：「在黑暗中，時見匕首的閃光，使同類者知道也還有誰在襲擊古老堅固的堡壘」。
現在致敬胎死腹中，反倒給我們留下許多想像。我不禁要幫它頒出這個獎，如果要頒給一個傳媒實體，我的選擇是遠在湖南長沙的《瀟湘晨報》，不為別的，就為了它被腰斬的「辛亥革命100年特刊」，此專題厚實又尖銳，借古諷今。副主編龔曉躍親自執筆的開篇宏文《所謂天下大勢》激情雄辯，令人擊節不已，其中一句「這近在眼前的歷史，實際上就是翻牆者對抗修牆者的歷史，修牆者的心魔之牆高到一尺，翻牆者的攀越之道必然暴漲一丈。」成為網路上膾炙人口的誓言。而結尾處「中華民族錯過了很多機會，中華民族還有很多機會。這就是我們紀念辛亥革命的意義。」則呼之欲出地明志，教人好生佩服湘人的彪悍勇氣。
當然專題因此被腰斬，《瀟湘晨報》因此被整頓，龔曉躍被去職，但此壯舉已經大大鼓舞人心。人心如海，載舟覆舟，自有其道。如果「年度傳媒致敬」要頒給另類一點的得主，我就選擇2010年嘗試以「圍觀」改變中國的網民。一百年前，中國人圍觀，是充當伸長了脖子的看客，間接也刺激了醫科學生周樹人的覺醒；一百年後，中國人在網上圍觀，因為相對的安全（當然不排除被「跨省追捕」的可能）而終於忍不住會替被害者抱幾句不平，進而有群、興、怨，進而有更多的理性討論、感性激動，最後終於會有一人發出行動的呼籲，於是一呼百應。
最好的例子就是上海大火，官方說辭被理所當然地視為謊言，網民們紛紛前往圍觀現場，尋找證據，後來發展為以龐大的獻花行動來宣示內心的不滿。著名維權人士、藝術家艾未未的維權小組也前往上海蒐集證據、釐定死者真實名單，但和四川大地震維權不一樣的是，這次他們已經不是孤身一人，許多上海市民和來自各地的網民都做出了同樣的義舉。「圍觀改變中國」，也許因此不是一句阿Q式的空言。
現在最令人蕭然的是，致敬者和被致敬者、報導者和被報導者統統被迫噤聲。那麼誰來盤點這不堪回首的一年？所幸仍有人做這樣的吶喊助威之事，所謂的「南方系」報業已經被盯得死死的，周邊卻有破壁者。目前所見，廣州還有一份時代週報光明磊落地憑心而行，剛剛用36版大篇幅揭曉了他們組織評選的「2010影響中國時代進程100人」，就看其前十名包括了自由公共知識分子崔衛平、民間維權英雄趙連海這兩個被明令封殺的名字，就知道這份名單大有可觀。這就是我今年的最後一個推薦，發聲，可以改變中國。
原刊信報《出離島記》 2010-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