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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文學系列】《問蒼茫》,是工人,還是打工?

文:鄭依依

2010年,深圳慶祝特區成立三十週年。

這一年,單在深圳便有四、五十萬員工的台資電子代工廠富士康,十數名基層工人自殺,控訴低微的工資、沉重的壓力。

這一年,就在慶典上,國家主席萬裡尋他,也要與香港首富握上了手。

改革開放不及半個世紀,遍地早找不到一絲社會主義的餘韻,早經資本主義掃蕩的中國,受重視與矚目的是富豪商賈,曾被奉為「國家主人」的工人階級,聲音益發變得微弱無聞。

此中,乃聽見曹征路以社會各層人物的云云自白、烘托工人從無助而堅定的自強之聲,寫出廿一世紀的當代中國工人小說《問蒼茫》。

原深圳大學中文系教授曹征路,今年剛退休,被稱為書寫「底層文學」的代表。生於1949年的上海,曹征路不但見證了中共治下一甲子的中華人民共和國,1992年他落戶深圳,正值後89的肅殺氣氛中鄧小平剛南巡說話之後、深圳度再穩步進入「改革開放」之中。由此,曾當過工人的曹征路,在深圳工業化起始之際,以文字與工人階級再度扣連。

他本為出版工人雜誌而來,卻因後來雜誌失敗,94年、95年轉到深大任教。

雜誌鎩羽,也許預示了工人階級在深圳被逐步忘卻的命運:他本想辦一份喚起工人意識的雜誌,但「這是玻璃紙呀,不能深談,就是誰養活誰嘛。只能內部交流。」內部交流如同扼殺雜誌,曹征路如今憶亦當年出版管理部門不許其生存的原因:內部固有編輯路向的分歧:「他們的想法是滿足打工者的一般需要,什麼談戀愛、生理衛生呀、情緒性的宣洩呀、打工指南呀。他們想辦這樣生活性的東西。」但曹征路的抱負,一是維護工人權益,第二是關心工人發展,「兩者恰恰是最跟資本對著幹的。改革不是什麼改革,就是把勞動力當成資本。這才是核心的東西,現在共產黨都不講了,就是把人當成商品。這才是核心的理由。」編輯小組擔著重大的壓力,最終無疾而終。

十多年後,在「打工指南」類的工人讀物也發展出工人維權意識的當下,曹征路終於堂堂正正為工人階級寫出一部寫實的長篇小說《問蒼茫》。

2008年,《問蒼茫》出版。小說以深圳「幸福村」裡的台資電子工廠「寶島」為場景,幕開,一場暴風雨下的罷工便揭示了工人如何明晃晃地備受剝削:悶的氣候裡工人蘊釀集體行動,因為一批領著生活費、將過試用期的工人聽說他們快被遣走,工廠藉以省掉一筆較高的工資。於此,小說角色逐一出場:從貧困貴州與同鄉姊妹一起出來打工的柳葉葉與毛妹、想出在偏遠山區招工並不斷辭退工人的經理馬陽明、獨力來深開廠的台藉老闆陳太、「想做事也想做人」的工廠書記常來臨、依傍著幸福村村長文念祖謀生活的大學教授趙學堯及何子鋼……每個人物在一個個爭扎中選擇了各自的步姿與道路,走向「寶島」結束時另一場起源於火災的罷工,交織出寬闊的廿一世紀的中國農民工狀況。

《問蒼茫》是在曹征路在其「底層文學」代表作《那兒》在04年出版之後,寫出的作品。《那兒》描寫的是國企下崗工人的抗爭,「從當時起中國有個關於底層文學的討論,討論了幾年以後,反對聲音很多、很響,認為底層寫作是沒有出息的。中國知識分子在89年運動後,不論新左派、新右派,本來都支持改革開放;但92年後便分裂了。因為很多人觀察到改革開放並不是朝著對人類有利的方向發展,但是朝著有利於資本家,令人警惕。就像魯迅在30年代說,舊病未除,新病又來:舊毛病──封建主義的毛病──在改革開放時未克服,新矛盾──資本主義的矛盾──又來啦。這個大分裂,導致到了2000年以後中國當代文學已經走不下去了,大家都厭煩,寫的都跟老百姓的生活、現實精神追求沒有關係,變成了少數人在搞技術操作。」2000年後,曹征路視中國文學及文學作家已然「墜落」,他批評被捧紅的作家,「北京話叫『花火』,搞假的,玩形式,不是真東西」,被指控者甚至有當今西方文學界最紅火的余華與蘇童。「到了2000年這局面大家都清楚了。這時候,我提出並不是說要替工人說話,我只是說怎樣推動當代文學的進步。就寫了《哪兒》。結果一出來引起了一場風波。我本來是中國作家協會的老會員,他們現在都很排斥我。」

而當浮躁的氣氛籠罩文學圈子、作家紛紛離棄社會底層人民的生活時,「我也是賭氣,你們覺得成不了氣候,偏要寫給他們看看;更深層的是我在這個地方生存了十幾年,馬上就要退休了,要對自己有交待。」曹征路繼《那兒》後再寫作了《問蒼茫》。

作為新左翼文學,《問蒼茫》的道德立場分明站在工人的一邊,人物塑造卻不失立體而豐滿。書中,每個人物都自問亦互問著「你來深圳是為了啥?」,卻都在閃閃發亮的「事業」招牌前,或屈膝、或陷落、或犧牲、或醒悟。譬如原懷抱著理想主義的工會書記常來臨,第一次罷工時訝異於資本的無良而力勉罷工工人免被解僱,卻在逐步走向老闆陳太的生活核心後,竟同情起背負了白血病弟弟的陳太的孤寂起來,誣蔑追討工傷賠償的毛妹。又或如脫離校園的教授趙學堯,本意為深圳的巨大時代轉變作見證與理論分析,卻在為地方政治勢力作宮闈事務的跑腿,最後學術書寫亦被收買剽竊。個體雖都有善良的一面,卻在進入資本主義的生活圈後,彷彿都滿有情由,順應著資本運作的邏輯,以逼迫他人來維持自己的命運。

曹征路分析說:「從個體來看,不管是哪個職業,人性本身都差不多,善惡都知道,美醜都有基本的判斷,資本主義最致命的東西,不在個人的品質怎樣,在於人一旦進入這個邏輯,必然要走向這方向。也不一定是逼。」

「馬克思寫《資本論》時特別留意,極端惡的工廠特例剔除不寫,上千個案例,只保留一般的、習以為常的例子,然後計算它們是怎樣獲得剩餘價值的。馬克思這樣做為了使自己的判斷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以一般化、大家司空見慣的生產方式,來說明你的錢實際上是佔有那別人的勞動、是剝削,而不是偶然這個老闆特別惡。」即使是陳太這總是以嬌滴滴弱女形象撒嬌出現的老闆,曹征路筆下仍寫她獨力難撐、不諳大陸政經形勢的窘態,「她有惡的一面、善的一面,對別人的欺壓,就帶有必然性。」

在每個人都被捲入資本主義漩渦之中的同時,柳葉葉的「事業觀」卻是逆流而上,從本來傾慕於常來臨、聽從其鼓勵上夜校、寫詩,努力於個人奮鬥,希望獲取文憑、當個文員,順著社會台階攀爬上去。後來在同村姊妹毛妹的意外中,柳葉葉醒悟到,事業要回到底層人群去。

「大多數人很少能經歷這樣的覺悟,要經歷極大的痛苦,或愛思想的人才會有。柳葉葉要經歷了這些才知道不可能有前途的,真正的前途在和人民、老百姓一起,這樣一來她就踏實了,不會有『人人去當太陽』的想法。」書中人物栩栩如生,除卻因為曹征路為工人出身,亦曾在剛抵埗時考察過工廠,熟知工人的生活,筆下多人亦有藍本所依,正如柳葉葉,「我曾經接觸過一個夜大的畢業生,工廠裡出來的,談過一次話,她到深圳有七、八年了,氣質讓我印象很深。」

柳葉葉後來走上維權之道,去血汗工場當臥底工人調查工廠情況,曹征路便是以其原型而寫。亦如書中另一技術工人出身的維權勞工工作者,一而再、再而三被與資方結合的惡勢力毆打致殘。曹征路說,本就聽聞許多深圳律師辦案被打的經歷。而唐源所辦的外來工協會、春風服務社等等,其實現實裡邊有,曹征路寫作時雖有參考,卻未有直接尋訪,他說一來不敢如此張揚,「書沒出來前不想讓人知道」,可見在資本與政治權力關係越益密切的當下,縱使只是與起來抗爭的弱站在一起而不是維權行動,寫作亦已承受的相當的政治風險──卻亦有說曹征路因善於拿捏尺度,政府落黑不重,書記形象良好,書才能順利出版。

曹征路卻豁然面對來自兩極的反應。他說,既沒有刻意尋找「安全地帶,深圳本來就是灰色的,這才有代表性」;但書出版後,亦未曾面對真正的壓力。「雖然很多人罵我,但不敢理直氣壯。因為我是講事實的,沒有我妖魔化了誰。我拿的是真貨、甚至有的東西就是你的文件,所以你拿我沒辦法,就是深圳巿委宣傳辦也是灰溜溜的。」譬如批判資本與政權合謀,書中就有老闆陳太最後欠薪跑帳,最後由村政府文念祖來承擔,曹征路直白的說:「實際深圳很多這樣的事,政府也必然買單。這次富士康不就是政府買單嗎。社會主義最不好的東西就是封建主義,領導要臉,中國國內問題這麼多,奧運、世博就是為了面子。」

《問蒼茫》出版時,正值2008年新《勞動合同法》出台,書中描述了資本家如何想訪設法反對與抗拒保障工人待遇的政策──馬明陽邀請學者為老闆召開「培訓班」,學習逃稅避責、如何給「問題員工」降職降薪的技巧。資本漠視法紀地鑽空子剝削工人,技倆層出不窮。不過兩年時間,近月《廣東企業民主管理條例》出台諮詢,以港商為首的企業即群起反對,致使條例草案被收回抽屜當中。時光循環,工人被困在永劫回歸的歷史中,不許逃離。

不過,縱使被綁在困頓之中,工人自主的呼救與掙扎,越來越多進入人們的聽覺與視野之內。富士康工人以自殺發出無聲的抗議,本田工人以頑強的罷工逼使廠方改善待遇,都是2010年令世界矚目的工人抗爭。

然而,曹征路似乎對此甚為悲觀:「我們國家傳統的工階級已不存在。馬克斯、恩格斯說的工人階級也非國營企業裡的工人。直正的工人階級是當時英國圈地運動之後,大量農民失去土地,流入城巿,打零工,沒生活保障,不被城巿接納,與農民工有點像,城巿不接納他,特別是第二代,又回不了鄉。這一部分人更是馬克斯所說的工人階級。」但曹征路認為農民工與英國工人階級所不同的是,農民工當未發展出自己的主體意識。「所以說他的未來,可能要經歷一次大的社會動蕩、痛苦,才會有一批人覺悟。為什麼早期、二十年代的省港大罷工能搞得紅紅火火呢?因為那是有個進步的政黨在幕後推動,共產黨是先進的政黨。工會組織、讀書會、互助會、工人夜校,名義上不叫工會,實際上是。共產黨現在成了壓迫者。現在更加難了。」

「現在即使是本田工人的罷工是純粹的經濟利益鬥爭,它有作用,有助工人團結,但有限,因為沒有遠大的目標,沒有整個階級的抱負。馬說,工人階級要最後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意思是目標太小,最終還是會被炒掉。只有最遠大的目標,才有可能得到最終結果。為什麼文革得到那麼多人擁護,白天上班、晚上寫大字報,跟人家辯論,有人的主體、主觀能動性,因為工人覺得是天下的主人,所以要關心國家大事。現在有誰覺得是自己的主人?都是打工唄。」曹征路筆下的柳葉葉,最後放下寫詩的筆桿,鑽進工廠調查寫作實地報告、給工廠提出整改方向,本是一次從「打工」到自主勞動、站在工人立場的身份置換,但在現實巨大的阻力之中,對工人行動,曹征路心內似乎並不踏實。

是從「工人」到「打工」,還是從「打工」到「工人」?這是一場工人文學如何定位的討論,也是中國工人如何在這「世界工廠」立足的思考。

【工人文學系列】工人文學的通俗與進步——第五屆工人文學獎後座談會小記